2016-03-27

Tathagata (如來)

世人付出努力,總有一些追求。世人信一個宗教,總有一個目的。

在早期的佛教,目標很簡單,就是脫離輪迴,進入涅槃。成功者,被稱為「阿羅漢」(Arhat)。能找到並傳授這個法門的,就是佛。每一個世界裏,就只限量產出一個佛。出現在我們這個世界裏的,就是二千五百多年前的釋迦牟尼佛。

後來,大乘佛教出現,把這個壟斷打破了,把信徒的目標提升了:不再是成為「阿羅漢」,而是要成為「佛」。大眾都接受了,都發大願,都行菩薩道,都打坐觀照,都渴望開悟,都在等成佛。

然而,誰都無法解釋清楚什麼是「佛」。成佛後會如何?生活有改善嗎?會發達嗎?會更英俊或漂亮嗎?會有神通嗎?會長生不老嗎?

這真是一個難以置信的現象:無數人信佛修道,努力精進,卻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如果我告訴你,佛的境界叫涅槃,意思即是寂滅,那你願意永遠待在「寂滅」裏嗎?寂滅和死掉又有什麼分別?修道成佛豈不等於提早自殺?

在未討論之前,先要提一提,佛陀有十個尊稱,分別是:「如來」、「應供」、「正遍知」、「明行足」、「善逝」、「世間解」、「無上調御丈夫」、「天人師」、「佛」、「世尊」。而「如來」(thatāgata) 這個字最能代表大乘佛教徒努力的目標,因為「如來」就是「如此而來、如此而去」的意思。。

這是什麼意思呢?就是說「如來」和你我一樣,都是因緣和合而生,都是透過一樣的肉體、感覺、思想、意識等等而出現的生命。他一樣有父母把他誕下,有太太,有兒子,不吃不睡也一樣會死。事實上,他也曾差點把自己餓死。那即是說,他不是神的兒子,不是外星人,沒有超能力,沒有基因突變。他甚至不是祭師的兒子,小時候沒有學過哲學神學或咒語手印。他,就只是這樣,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如此而來到世上,也就如此而死去。沒有天崩地裂,沒有死後復活,也沒有火馬車接送。否則,你我都不用奢望能成佛。如果要神的兒子或外星人才能成佛,那等於要含著「神湯匙」出生才有機會。然而,佛陀從來沒有這樣說過。

佛在涅槃後,理論上已脫離輪迴,那是否一個永恆的存在?還是像涅槃的意思一樣,寂滅了?連佛陀的弟子耶摩迦 (Yamaka) 也出現混亂,要十大弟子中外號「智慧第一」的舍利弗 (Sāriputta) 向他長篇大論地解釋 (SN 22.85)。那真相究竟是如何呢?

明顯地,組成佛的零件或「五蘊」,即肉體、感覺、思想、意識等等,都沒有特別為佛訂造,本質上和我們一樣。那是否有個叫「佛性」的東西降臨在佛身上,讓他成佛成聖呢?記得生命就像「森林」一樣,是「五蘊」聚在一起所產生的經驗,本身並無永恆不變的實質嗎?如果凡人的生命並無一個叫「自性」的東西依附在五蘊上,那佛陀亦不會有一個叫「佛性」的東西依附在他的五蘊上,就如沒有一個叫「森林」的東西依附在鳥獸花樹之上。簡單點說,佛不是神,而是一個概念。所謂「佛性」,也就是「空性」。既然眾生都是「空性」,眾生便都有機會成佛,因為大家的本質一樣:就是無本質。

如來所有性 即是世間性
如來無有性 世間亦無性
--《中論.觀如來品第二十二》

輪迴就是生命。從輪迴中解脫,不是把生命消滅了,而是從「森林」中看到樹木,嗅到花香,聽到鳥鳴,嚐到果甜。我們的生命,是由每天的生活拼湊出來的;而我們的生活,則是由每分每秒的感受與念頭拼湊出來的。凡人老想在這些不斷變化的感受與念頭中抓緊永恆不變的東西,因而過著焦慮與懊悔的一生;佛則很清楚,在一切不斷變化的現象中,並無不變的實質,都是妄想

勾心鬥角想保著「權位」的人,根本沒法享受工作的挑戰與成長;多疑善妒想保著「婚姻」的人,也沒法享受伴侶的關懷與陪伴。這些例子還有很多:追求「名次分數」但失去學問、追求「美貌魅力」但失去健康、追求「富貴榮華」但失去快樂等等。這些目標,無論是「權位」、「婚姻」、「名次」、「魅力」、「富貴」等等,都只是概念,沒有實質存在,是依附在某些條件底下出現的妄想。它們有個特別的名稱,叫「假名」。

試想,在一群豬之中,你再俊美,又何來「魅力」?沒有下屬願意跟隨你,你官階再高,又何來「權位」?極端一點,沒有仗打,「將軍」又代表什麼?沒有學生的「老師」又是誰?沒有嚧寒問暖,「幸福」又是什麼?難道是一張婚書?沒有夢想,再多錢都不是「富有」:對一個想去迪士尼樂園的基層兒童來說,幾百元就是富有;對一個想建火箭移民到火星的人來說,幾百億都不夠。

眾生都是這樣,被林林種種的「假名」迷惑,生活得一點都不平安。佛則是個能用最開放的心去迎接每分每刻的人,並總能活在內心平靜、祥和安樂的狀態之中。這,才是成佛的意思,才是真正的「寂滅」。

2016-03-22

Momentariness (剎那生滅)

任何思想一旦走向極端,便離開真理,因為真理總在「中」。

佛陀說,生命是因緣和合而出現的現象,像種子加上適量的陽光、空氣、泥土與水等,而成為一棵樹一樣。因此,生命並不是一個自有永有的固定實體,而是能透過你每一刻的所思所想,不斷產成變化的動人過程,內裏蘊含著無限的可能

一旦想像生命背後有個固定的靈魂,便再沒有成長與解脫的可能。試想,如果你擁有「種子」的靈魂,你便不是「樹」,永遠都無法長成一棵樹。這叫「常見」。

相反,你不能說今天的你與明天的你完全無關係。今天你多吸一支煙,明天你的健康便差一點;今天你努力耕耘,明天你便能有收獲。說今天的你與明天的你無關,或說今生與下世無關,便等於說種子與樹無關一樣不符合經驗。這叫「斷見」。

之前的討論,集中在瓦解「常見」,即永恆存在的靈魂觀。現在,讓我們看看另一個走向「斷見」的極端:剎那生滅

在討論「因果」時,曾提到當種子變成樹的當下,「種子」不能消失,亦不能和「樹」同時出現。這個矛盾是源於我們把「種子」和「樹」當成實質存在,忘了它們只是我們內心概念化出來的妄想。

不過,有人卻提出「種子」的確消失了,因為「諸法無常」。但「種子」在消失時生起了「芽」,「芽」消失時又生起了「葉」,「葉」又生了「技」,諸如此類,最終成為「樹」。所以,儘管「種子」消失了,樹的出亦非無「因」。他們認為這便完滿解決了「諸法無常」與「因緣和合」之間的矛盾。

這個方案的問題在於:雖然「種子」與「樹」的連繫被解決,但卻衍生了「種子」與「芽」中間的關係。於是,同樣的邏輯再次套用,「種子」與「芽」之間再加入千千萬萬個階段,直至每一剎那的「種子--樹」混合體都和下一剎那的不一樣,但都是「因果」關係。前一剎那較近「種子」,下一剎那則較近「樹」。結果,每一階段都被切至無限小,每一剎那都被縮至無限短,以至那一剎那的存在再也不能被感知,變成「剎那生滅」,亦被稱為「相續」(santāna)。於是,我們看見像是真實不虛的大樹,卻原來是不斷在消失後又再閃現的假象,像電影底片的一格,只出現了二十四分之一秒,卻予人連續不斷的錯覺。這就是將「無常」推向極端的結論。

這個理論在「生」與「滅」之間的時間被縮短到零的時候便崩潰了。首先,那等於說「生」與「滅」之間並沒有東西存在。仔細一想,「存在」包含了佔用了「時間」與「空間」兩個條件。體積無限小,或時間無限短,便等於不存在。無論把多少個「零」加在一起,都不能變成「一」。而「生」與「滅」這兩個現象,是針對「存在」來說的。如果沒有「存在」,「生」與「滅」是不能獨立存在的。其次,當「生」與「滅」之間再沒有時間分隔,那等於說「生」與「滅」在同時進行。正如一個人不能一邊生一邊死,「生」與「滅」亦不可能同時出現。

提出「剎那生滅」的人不明白,問題不在於存生本身,問題在於我們把那存在定義成「種子」、「芽」、「樹」等概念,然後搔著頭問「種子」跑哪了?「樹」怎麼忽然出現了?真相是,「種子」、「芽」、「樹」等等從來沒有真正出現過,它們只出現在我們的心裏。那個東西一直就是那個東西,你可以在不同的時候叫它不同的名字,「種子」也好「樹」也好,但它就是它,英文叫「Suchness」,梵文叫「Tathātā」,中譯叫「真如」,粵語叫「咁」:「咁,咪就係咁」。

既然「種子」、「芽」、「樹」等等都只是心中妄想,自然沒有真正「生滅」。他們的「生滅」只出現在我們的眼裏、在我們的心中。生死輪迴,亦復如是。

若謂以眼見 而有生滅者
則為是癡妄 而見有生滅
--《中論.觀成壞品第二十一》

2016-03-17

Blockchain (區塊鏈)

連續寫了一陣子哲學,來寫點別的。

最近「區塊鏈」(Blockchain) 成了金融科技界裏一個很熱的話題,原因是中國人民銀行在一月時召開了「數字貨幣研討會」,行長周小川、副行長范一飛與花旗銀行、德勤等都有出席,可想而知中央有多重視「數字貨幣」(Digital Currency)、「加密貨幣」(Cryptocurrency) 等的應用。話說人行早於 2014 年時便開始研究了。

那究竟「區塊鏈」是什麼呢?它其實是大家耳熟能詳的「比特幣」(Bitcoin) 背後的技術。網上對這些貨幣的加密和運算都有詳細論述。然而,我發現每次有新技術出現,大家都在討論手段,卻很少人解釋目的。因此,我又拋磚引玉,在這裏嚐試解釋一下。

講到貨幣,就要由古時以物易物說起。那時候我用一隻雞換你一隻鴨,是很公平的,因為我無法不付出勞力便變出很多雞,把你辛苦養大的鴨都換走。

後來,我們有貨幣,如貝殼與金幣。那時候,誰擁有沙灘或金礦,他便可以不勞而獲,把別人努力的成果換走。為了民生,政府唯有把金礦銀礦收歸國有,嚴禁私採

然而,怎樣禁,也禁不住有人在森林裏發現一個金礦或去河裏淘金,否則三藩市不會興盛起來。因此,政府唯有印製私人印不出的防偽鈔票

說來說去,貨幣的關鍵,就是個人不能大量生產,非否就會社會大亂,通貨膨脹,百物騰貴,貧富不均。

自從政府印製鈔票後,政府便變成社會大亂的根源。每當一個政府要不斷打仗或極度貪腐,便會不顧一切地亂印鈔票,結果在民國時期通脹達每月三倍的速度,而日本軍票更全是廢紙。

時至今日,貨幣早就數碼化,由銀行的系統儲存。銀行就算沒有實質的現金,也可以把錢貸給你,方法是把你戶口的結餘更新一下。於是,銀行就成了社會大亂的根源。一家銀行所擁有的現金,只是所有客戶存款的五分之一。若大家跑去「擠提」一家銀行,沒有一家能不倒閉。若然銀行倒閉的話,你的財產便隨即消失。畢竟,那只是一個硬碟上的數字。今天,世界最硬的貨幣--美元,也是由聯儲局操控的;而聯儲局,並不是政府部門,而是由銀行組成的。

隨著銀行取替了政府,掌握了貨幣的控制權,一個前所未有的現象出現了:政府會破產。今天的政府,如希臘等,失去了隨意印製鈔票的能力,所以會破產。

不過,銀行也會出現過度投機,以至威脅到升斗市民的情況。因此,像在雷曼事件時,政府必須救銀行,否則大家的血汗錢便全變廢紙。

你說你把錢都換成黃金,是否很安全?問題是,你的黃金存在哪?你不會放在家吧?若你把黃金存在交易所,你怎知道交易所沒有把你的黃金拿去投資或炒賣?

不論是政府、銀行或交易所,他們都可以騙你,都可以倒閉。我們稱此為「交易對手風險」(Counterparty Risk)。見過這麼多風浪,我們新一代不信權威,不信政府,不信銀行,不信交易所。大家信自己,亦即民眾。這,就是「區塊鏈」與「比特幣」出現的原因。

很多人聽過,有人專門用超級電腦從事「比特幣」的挖礦,又有人因炒賣「比特幣」致富或破產。這些,都不是「比特幣」出現的目的。

它的目的是,把你擁有多少錢的記錄,交還到你的手上,而不是存在銀行系統裏,或依靠政府印製的鈔票。

這裏要解決的問題,只有一個:如何防止你在花錢後,為自己錢包無限充值?

若你手上有的是張銀行信用卡,那你在刷卡後,商戶會立即通知銀行,等銀行確認你的結餘更新了,才把卡還給你。你跑去另一間商戶刷卡,他們在通知銀行的時候,銀行會告訴商戶你沒錢了。

現在若把銀行拿掉,你把錢給了甲,又同時給乙,乙沒法知道錢已被甲收下了,那便變相等於印銀紙。所以當初開發「比特幣」的中本聰 (Satoshi Nakamoto) 利用了一個叫「分佈式賬薄」(Distributed Ledger) 的概念,即把你每次花錢收錢的紀錄,發報給全世界能處理「比特幣」的電腦。要看這個紀錄,要先破解一條複雜的數學題,最厲害的電腦也要七至十分鐘才能算好。如果這段時間裏,你又花同一筆錢,那等不同的電腦以不同的速度算好後那數學題後,你錢包的紀錄便有出入,那這筆交易便作廢。若然沒有出入,大家便把新的交易或叫「區塊」串連在以前的交易之後,成為一條長長的交易紀錄鏈,這就是「區塊鏈」。

那等於說,你每次用「比特幣」做交易,便有千千萬萬的電腦做證人。這些證人要花很多運算力與電力,因此會被獎以一個「比特幣」。這就是為什麼它們又被稱為「挖礦機」。當然,有人專門用這些電腦去生產「比特幣」,但它真正的價值在於做證人。這樣,你的資產與交易便不會因為一、兩間銀行的倒閉,甚至政府的破產而消失。在一些政府信譽度低或銀行不普及的地方,「比特幣」便特別快地流行起來。

回到信用卡的例子,由於銀行擔任了公證人的角色,所以一般會收商戶 2-3% 的交易費用。在金融體制不健全的非洲,匯款的成本高達 12%。然而,「比特幣」的證人某程度上是義工,因此「比特幣」的交易成本特別低,對很多商戶與消費者來說都很吸引。

其次,由於每筆消費都公告天下,所以政府亦不怕你逃稅。試想,不少自營業務如的士司機,由於收的是現鈔,政府是無法得到其收入證明的。「比特幣」與「分佈式賬薄」解決了這個問題。可以想像,這會是人民銀行有興趣的地方。

不過,「比特幣」有一個缺點,就是不能逆轉。如果你發現有一筆信用卡簽賬不是你簽的,你是可以要求銀行把交易撤消,還原結餘,損失由銀行承擔。用了「比特幣」,交易一旦被各方證人確認,便紀錄在千千萬萬部電腦裏,好像明星淫照一樣,無法消除。說到底,「比特幣」就是要取替銀行,所以沒有人會像銀行一樣承擔欺詐的損失。其實銀行的部份收費,也是用來為顧客買保險。

一如既往,為了簡單明瞭,以上內容難免不夠精準,只能當作是引子,大家可再在網上作進一步的搜尋與研究。

2016-03-16

Assemblage (因果)

很多人都信「因果」:搞宗教的信,搞科學的也信。然而,「因果」這概念卻能帶來很多迷思。

先假設,種子是「因」,樹是「果」。

當然了,種子不會無端端變成樹,它還需要適量的陽光、空氣、泥土與水等等,我們姑且叫條件或「緣」。所以,我們優化一下原先的假設:「因」加「緣」,生出「果」。

現在問題是,樹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呢?是早就存在於種子裏?還是等種子消失後才出現?還是由種子變成樹之間有這麼一點點的重疊時間,兩者都同時存在?

如果樹早就存在於種子裏,那樹早就在了,不用等條件成熟才出現。

如果種子消失了,樹還能長出來,那樹根本不需要有種子的存在,它可以四處無端端地出現。

如果種子與樹有重疊的時間,那等於說我們有段時間有兩顆種子或兩棵樹。想想都覺奇怪。

再弔詭一點,如果「推」是輪子「滾動」的「因」,一旦我停子推動輪子,「滾動」便會消失吧?那「種子」豈不是要一直存在,「樹」才可以一直存在?

究竟問題出現在什麼地方呢?

關鍵就在於我們認為「種子」和「樹」是兩個獨立而不相同的實體

試想,如果「樹」是一個實質的東西,它不可能消失;如果我把它砍下,並重塑成一張椅子,那「樹」跑哪了?

明顯地,「樹」只是一個概念,不是實質存在,就如世間千千萬萬的現象一樣,都是「空」的,是我們從經驗中概念化出來的一個名字

如果「果」是「空」的,亦即說它的實質從來沒有出現過,所以也不會消失。在「種子」變成「樹」再變成「椅子」的過程中,「樹」的實體可以說沒有出現過,也因此沒有消失過。若「樹」的實體有真的出現過,那當只有「種子」時,它藏在哪?當「椅子」出現後,它又跑哪去了?因此,你不能把「種子」與「樹」當成兩個完全一樣的實體,否則變化便不可能發生。

這就是為什麼當一切現象皆是「空」時,一切現象都「不生不滅」。生滅的,只是我們心裏的妄想,是一個又一個的概念。

果空故不生 果空故不滅
以果是空故 不生亦不滅
--《中論.觀因果品第二十》

這個討論要破解的,乃是無數宗教與哲學上的因果觀。舉例,我們說「前世是因,今生是果」,相信有很多人同意。然而,前世的「生命」不過是肉體、經驗、意識等集合起來的一個名字,本質和「種子、陽光、空氣、泥土與水」一樣。今生的「生命」,也是另一堆「種子、陽光、空氣、泥土與水」的集合。說「前世是因,今生是果」,等於說前世的生命與今生的生命是兩個獨立而不相同的實體,結果便會出現上文所有的謬誤,例如:前世的生命是否未消失?否則它怎能作為今生業報的因?若說前世的靈魂一直跟著你,「推」著今生的禍福,你說多恐怖。若說前世的生命與今生的生命是相同的實體,那為什麼會有變化?真是如此的話,生生世世的「生命」都應該一樣,等於說「種子」就是「樹」。那又談什麼「因果」?

說到底,要有「果」,「因」才叫「因」。沒有「樹」,種子又怎能稱得上「因」?未有來生,今生種什麼業?

這不是說,種子、陽光、空氣、泥土與水不會影響樹的生長。水多了少了,當然會影響樹的高矮粗幼。我們要破除的,是把這些不斷變化,前後猶如骨牌般相關的現象,硬按上不同的概念與名字,結果產生大大小小的執著與不安。

一切一切,都是妄想,本質都是「空」。

2016-03-15

Time (時)

我們經常慨歎,還是「以前」好。我們會後悔,都是「過去」不夠努力。我們會擔憂,不知「未來」會有多壞。以至修道人也很關心:不知「前世」的業是否已消除掉、「來生」不知能否升上天國享福。我們老是因為「時間」,而失去平安。

「過去」、「當下」、「未來」等時間概念,是否真實存在?明顯地,它們沒有實體,不能抓著研究。那時間的本質是什麼?

試想,在一個沒有事情發生的空間,連一個念頭都不生起的空間,你如何能知道時間流逝?如果你盯著一個錄像,畫面上一切靜止,鐘不轉、心不跳,你如何能判斷影卷在轉動還是被定了格?如果兩球相撞,再原路彈開,那你如何能判斷影卷是向前放映還是向後?由此可見,時間是一個需要有「運動」才能定義的概念

我們所能觀察的,並不是時間本身,而是運動。一日,本來就是地球自轉的時間;一月,也是月球轉一圈的時間。我們用的計時工具,由古時的銅壺滴漏,到今天的石英鐘、原子鐘,那一個不是在不停運動的機器?

因此,若沒有「物」在動的話,「時間」便無法被定義。然而,世間的「物」或現象,本身也不是真實的存在,都不過是概念化的妄想。「時間」的存在既然建基在這些妄想上,本身也必然是妄想,不會是實體存在。

因物故有時 離物何有時
物尚無所有 何況當有時
--《中論.觀時品第十九》

2016-03-14

Defector (擁有七個名字的女孩)

很久沒有讀過能讓我廢寢忘餐的書,終於給我遇上了它:《擁有七個名字的女孩:一個北韓叛逃者的真實故事》(The Girl with Seven Names: A North Korean Defector's Story)。又一次證明現實裏的人生,很多時比小說裏虛構的情節更傳奇與精彩。也證明了傳記式的記錄,比不少宏觀微觀的研究與報告更能立體地呈現真相。畢竟,政治經濟意識形態等等,都不過是不真實的概念。在極權統治下的每一個人,所流的每一滴血汗與眼淚,都比那些冷冰冰的記錄來得震撼多。

書中主角叫李晛瑞,是一位「脫北者」,亦即叛逃北韓朝鮮的人。作為共產主義國家,北韓是一個極度講究階級的地方,完全體現「所有動物生來平等,但有些動物比其他動物更平等」的精神。李晛瑞來自上流社會,父親 (繼父) 是軍人,因此家中衣食無缺,不但不時收到賄賂,也能幹著走私等非法生意而不怕被抓。所以,李晛瑞的叛逃,並不是因為什麼迫害或饑荒,而是純粹對對岸中國的好奇。她沒想到,好奇有時是很致命的。她一旦過了河,再回家的話便會被定性為叛國者,還要連累全家。結果她唯有流落在沈陽做黑市居民。作為北韓的友好國,中國對待叛逃者一點都不仁慈,基本上一抓到便交還北韓處置,等於送他們進地獄。

靠著堅韌的意志與上天的眷顧,她又跑到了上海,還弄到一張身份證。她的生活開始改善,還在中國愛上了一位南韓人,於是她又想盡辦法投奔南韓。然而,面對著永遠再見不到自己親愛的家人,她每天都過得很痛苦。她最後說服了母親,嚐試把家人接過來。於是她又搞盡腦汁,萬分驚險地把他們從中國北邊的邊境,靠著公車,送到中國最南的邊境,跨境到了寮國,坐了好幾個牢,受盡折磨,把所有積蓄都花在賄賂上,還是一路上遇上很多貴人,才終於在一年後一家團聚。

在這個過程中,讓我感受最深刻的,是我們的一廂情願。我們老是覺得富裕是好的,自由是好的,民主是好的。我們自小便被灌輸這些概念。然而,對北韓人來說,來到繁華的上海,或去到自由民主的南韓,都及不上一切有黨安排的祖國。對朝鮮的上流社會來說,只要你對金氏皇朝忠心耿耿,你便一生衣食無憂。如果你有讀過《飢餓遊戲》(The Hunger Games),北韓基本是「施惠國」的現實版:在四處饑荒以至屍橫遍野的時候,首都人民還是在大魚大肉。如果你住在首都,那為什麼要叛逃呢?在書中,李晛瑞便提過數次:在沒有外國的情況與之比較下,他們是幸福快樂的。就算後來她的家人千辛萬苦地逃出來了,卻一點都不適應,還三番四次想潛回去!

其次很深刻的,就是中國、寮國等國家的腐敗。叛逃者差不多在每一個關卡,都會被各式各樣的官員與警察「打劫」,完全無人會顧他們的死活。那些「蛇頭」(協助人偷渡的販子) 就更是擇肥而噬,毫無人性。當然,在人性的黑暗上也有光輝的一面。路上不少陌生人都曾對李晛瑞他們施以援手,幫助過他們騙過警察,也幫助過他們繳付賄款。

雖然作者是北韓人,成人後才學英文,但她的英語非常之好。當然,她有得到另一位作者的協助,但你亦可以看她在 TED 的英語演講,顯示出她的語言能力。她在中國被抓後,也是靠漢語能力來說服警察她不是北韓人,十分厲害。也因此,讀這本書 (我是讀英文的) 是一個很好的享受。每次你以為今次死定,她卻憑著聰明與運氣化險為夷;每次你以為鬆一口氣,她卻又墮進無法醒來的夢魘裏。不少懸疑小說都做不到這個效果,但這卻是她的真實經歷,令人拍案叫絕。難怪這書排名那麼高,實在值得一看。

2016-03-13

Delusion (妄想)

談「業力」時談到,「罪名」與「刑罰」都不是實質存在,都是「空性」,最後暗示了「輪迴」亦不過是一個概念,於是相對於輪迴而存在的「涅槃」也就是另一個妄想。

常人的想法是人一旦死亡,「靈魂」便會離開肉體,掉進輪迴之中,在某一形態下再投胎。如果不想再投胎做人,甚至墮落畜生餓鬼地獄等惡道,便需要修行,直至解脫,到達如天堂一般的境界,叫「涅槃」。

這個講法,並不是真正的佛法。在這個講法裏,我們幻想了一個不死的生命存在方式,叫「靈魂」,又幻想了一個不存在於世界裏的地方,叫「涅槃」。於是,俗人執著於「愛」、「恨」、「名」、「利」這些妄想中,修道人卻執著於「天國」、「涅槃」、「大羅天」、「淨土」、「罪」、「業」、「功德」等等沒有實質存在的妄想中,然後再發明了「大赦」、「迴向」、「輪迴」等等系統與手段。

重用「森林」的比喻,如果我們不把花草鳥獸概念化成「森林」,我們便不會說:春天時森林甦醒了,冬天時森林死亡了。森林從來沒有出現也沒有消失。就算所有動植物都死了,只要仍有種子在泥土裏,森林還是會隨著各種條件的成熟而重現。如果「森林」是一個實體,如古人相信的「森林之神」,那它便有被殺死的機會。然而,當「森林」的本質被認清後,「森林」便又是永遠存在,又是不存在。你可以反過來說,由始至終,都沒有「森林」,因此它是「不生不滅」的。

我們錯,錯在把一堆動植物概念化成「森林」。當我們的思想停止把現象與經驗概念化,那言語便會一起停止。屆時,現象與經驗便如流水般來去,心中卻不會動一念,現象世界的一切便從此不生不滅,而這才是佛陀所說「涅槃」的意思。

諸法實相者 心行言語斷
無生亦無滅 寂滅如涅槃
--《中論.觀法品第十八》

生命也是如此:它像「森林」一樣,又存在又不存在。一年又一年的春天,森林從冬天的死寂裏復甦,不能說是同一個森林,也不能說不是同一個森林。這才是「輪迴」的本質。除了生命,世間一切現象都是這樣。

一盤水,甲說它熱,乙說它冷,丙說它又冷又熱,丁說它不冷不熱,那「冷」與「熱」便不是一個真實的存在。它只是一個在比較兩個物件的溫度時出現的方便說法。更準確的說法是水的溫度,但那也依賴對零度的定義,其實也不過是與水的冰點、鹽水的冰點或絕對零度等標準的比較而已。須留意的是,水是真實存在;對甲來說它真的是熱,而對乙來說又真的是冷。故此,雖然「冷」與「熱」是概念,你不能說讓甲與乙跳出水面的水是幻覺。

現象世界能被經驗的一切,都像「冷」與「熱」一樣,又真實又不真實。我們的煩惱,來自對「冷」與「熱」等摡念的追求、執著和厭惡,懵然不知「冷」與「熱」是隨著與其他環境因素比較而來的。

舉例,有人有份穩定的工作,每天三餐不缺,也有安居之所。某天,他碰到一位舊同學,比他多賺幾千塊錢,正計劃去渡假。相比之下,這人立即有「窮」的感覺,覺得不足。「窮」與「富」正是一個相對的、不真實的概念。然而,它卻在在影響了這人的心情,打擾了他內心的平安。同樣,我們會把現狀與過去比較,特別是遭遇破產、離婚、喪親等情況。我們忘了在一切發生之前,即在未富有時、孑然一身時,我們本來是生活的快樂無憂的。現在卻忽然覺得自己窮了、孤獨了,可見「窮」與「孤獨」等都是不真實的概念。當我們一口一口地咀嚼飯菜的時候,如果能好好感受飯菜的味道,感受這一刻的滿足,明白貧富並無實質區別,那便是平安喜樂,也就是「寂滅」的意思。

當然,這不是說人不需要吃飯。肚餓的感覺是真實的。然而,大多數人並不是因為真實的感覺而痛苦,而是因為概念化出來的種種妄想

把妄想概念化得最厲害的,是修道人與各派的宗教人士。我們把智行悲願四種品質變成四個菩薩、把六道變成六種顏色的光、把七宗罪的補贖變成煉獄、把天體變成「密特拉」與「阿波羅」、把毫無實質的天空變成「荷魯斯」等等。修道人要時刻留意,別把作為生命本質的各種經驗,妄想成各式各樣的抽象概念,然後對這些妄想產成執著與迷信。

2016-03-06

Adultery (不忠)

連續來了幾篇《中論》,來點輕鬆點的。我個人覺得,同時看幾本不同類型的書,比一本接一本地讀較有效率,所以近年讀書都是四、五本平行的讀,一般包括一部佛經 (如《中論》)、一部西方經典 (如《神曲》)、一本武俠小說 (如《日月當空》) 和一本暢銷小說。這次不如介紹一下最近讀完的暢銷小說。

對這裏的讀者來說,保羅.科爾賀 (Paulo Coelho) 應該不會陌生。他就是《牧羊少年奇幻之旅》(The Alchemist) 的作者,我也曾多次提過。無意中在機場看到他的近年的作品《外遇的女人》(Adultery),勾起了我的好奇心。科爾賀後期的作品少了早期的靈性與故事性,多了說教,所以已經一段時間沒有留意他的新作。這次《外遇的女人》題材有趣,所以姑且一看。

書中女主角過著大部分人心目中的完美生活,擁有美貌、事業、丈夫、兒女、大屋、財富等等。但她總是覺得欠缺,覺得為了別人而活,覺得抑鬱與窒息。也許這就是中年危機吧。反正她因而展開了一段婚外情。然而,女人與男人其中一個不同的地方,是大部分女人都不能活在謊言中。於是她最終想向丈夫懺悔,卻竟然被丈夫的愛與智慧阻止了、包容了。故事最後在一個神秘經驗之後結束。

其實書中描述不同的心理狀態,不少成年人都會經過,因此不難寫出讓人產生共鳴的作品。然而,好的作品的本質,就是不把那些概念化的詞直接寫出來,而是透過書中人的遭遇體現出來。那些概念化的詞包括了:「安全感」、「思念」、「妒忌」、「愛」等等。寫「我很感動」,比不上寫「我的眼淚忍不住流下來」或「我用力地捉住他的手,說不出話來」來得動人。藝術電影之所以能成為藝術,也是這個原因。

科爾賀以前是一個很好的小說作家。他能把一些很抽象的靈性經驗用比喻與寓言寫出來。然而,他的崇拜者開始把他書中的「金句」摘錄,甚至結集成書與網站,結果科爾賀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地,把小說弄得越來越像金句集。這樣,感覺便像一位老人在說教了。至少,我有一點點覺得。不過,作為一位男作家,膽敢以第一身寫女性心態,勇氣還是可嘉的。

同樣是有關不忠的故事,《列車上的女孩》(The Girl on the Train) 卻是一本驚慄小說。驚慄小說的特點,是節奏越來越緊湊,而結局卻是出人意料。經典作如《七宗罪》、《鬼眼》等,都是上乘之作。作為一本小說,《列車上的女孩》的佈局不錯,結局也不是一開始便會被猜到的那種。然而,你要留心每一章的日期,判斷事情發展的先後,那是比較累人的。最大的問題,還是節奏。還記得讀《別相信任何人》(Before I Go to Sleep) 時,我忍不住一口氣讀到凌晨三點,直到結局。英文所謂「Page-Turner」或中文所謂「愛不釋卷」就是這個意思。這本《列車上的女孩》,我卻竟然差點翻不到結局。雖然看得出作者在舖排上別出心裁,但節奏是小說與電影好不好看的重要原素,主要看編輯與剪接的功力。簡單點講,就是廢話少說。我雖然未讀 (完),但我見網上對另外兩部作品的劣評也是針對節奏,雖然它們的作者都是我很喜歡的:薛慶的《極限》與黃易的《天地明環》。不知是生活的步伐太急速了,還是我年紀大了,不知什麼時候失去了以前讀《紅樓夢》或《聖殿春秋》(The Pillars of the Earth) 的耐性了。

聽說《列車上的女孩》會被拍成電影,我並不寄予厚望。《別相信任何人》那麼好的故事,到了大銀幕便大打折扣。雖然編劇很聰明地把書中主角寫的日記變成自拍錄像,但節奏與氣氛卻仍是差了一截。想像不到《列車上的女孩》那樣不斷插敘倒敘的故事如何能搬上銀幕。近年在這方面能做得精彩的作品,我覺得可能是電影《愛的成人式》吧?

2016-03-04

Karma (業)

有人認為,每當我們做了一件善事或惡事,無論是透過行為、說話、還是純粹一個念頭,一個叫「業」的「吊靴鬼」變被製造了出來,暗伺機會,把善果或惡果報應回在我們身上。如果今生找不到機會,便隨著我們轉生到下世,甚至影響我們的轉生,把我們送上天界或打下地獄。

又有人認為,當我們做了一件事之後,雖然沒有「吊靴鬼」,但卻產生了一連串的化學反應,最終變成我們應得的果報。例如我上午罵了個同事,那人含恨在心,向老闆告發我另一件事,以至次日老闆找我罵了一頓。這個說法讓「業」像「接力棒」似地被傳來傳去,最終傳回作業者身上。

亦有人認為,「業」是一盤帳或一本「帳簿」,會把善惡加在一起,最終結算後的淨盈虧會體現在輪迴轉世上。

更多人認為,死後有判官,會根據我們所作所為「判刑」,把我們分派到不同的地方受罰,再投胎轉世。

然而,龍樹已解釋了為什麼「輪迴」本是空。若不繼續解釋「業力」,大家便有機會誤以為這個世界並無果報,行善避惡亦毫無意義。

先來一個譬喻。如果有人殺了人,那人便會背負「殺人犯」這個標籤或罪名。無論有沒有被捉拿,他都是一個「殺人犯」。過了一段時間,他被抓了,法官判了十年的刑,被丟進了監獄。十年後,他刑滿出獄。現在我想問大家,「殺人犯」還存不存在?

如果存在,那但凡「殺人犯」都應該被抓進監獄,是否可以再把這人抓進去?如果不存在,那是什麼時候開始不存在?是被丟進監獄的一刻,還是刑滿出獄的一刻?如果關了五年後,他越獄,還是不是「殺人犯」?若被特赦呢?再者,他是什麼時候變成「殺人犯」的呢?是殺人那一刻,還是被判有罪的那一刻?

你看,「殺人犯」根本不存在。的確,有人殺了人,「殺人」這事發生了,但「殺人犯」只是一個概念,不是實質的一個人。他坐完牢出來,悔改了,你卻仍當他「殺人犯」,你便是歧視他。

同樣,這人被判了十年的「刑罰」。「刑罰」是怎樣出現的呢?是凶手殺人的時候?還是法官判決的時候?是凶手被關在牢裏的時候?還是凶手覺得痛苦的時候?這問題之所以沒答案,是因為「刑罰」本身也只是一個概念。

凶手殺人的這個動作,並沒有製造出一個有實質的東西叫「業力」。他只是觸發了一連串的後果,諸如死者親人的哀慟、執法機關的搜捕或他自己的內疚等,最終導致他鋃鐺入獄。坐在牢裏,有多痛苦,也得要看他的主觀感受。不少囚犯在牢裏待久了,也不想出獄,害怕外面的世界。這端視乎他對外面的世界有多少渴望與牽掛。

若「刑罰」本身只是一個抽象概念,製造「刑罰」的人也就不存在。在以上的例子,那十年刑罰並不是「殺人犯」自己製造出來的,也不是法官製造出來。這「刑罰」是先要有人犯了罪,加上執法與司法機關,還要有監倉設備等等,才能出現。這,就是「因緣和合」而生的意思,也就是當我們說「刑罰是空」的意思。

不止「刑罰」是空,「殺人犯」、「罪」等等,都是空。同樣,「作業者」、「業」、「果報」等,都是空。「空」不是不存在,而是沒有實體。把「業」想像成「吊靴鬼」、「接力捧」、「帳簿」或「判刑」等,都是妄想。

「業力」沒有亦不需要有實體。今天你齋戒,餓了半天,明天你吃的第一口飯,便彷如天賜甘糧;今天你吃到撐,明天你吃同一口飯,便要反胃。你每一刻的行為與想法,都影響著你下一刻的苦樂。帶著喜樂平安的心看世界,世界美如天堂;帶著憤怒執著的心看世界,世界便是地獄。何需大興土木建造六道輪迴?

諸煩惱及業 作者及果報
皆如幻與夢 如炎亦如嚮
--《中論.觀業品第十七》

2016-03-03

Release (解脫)

上文提到,「經驗是真的,生命是空的」。要理解這句說話,要思考我們口中的「生命」是什麼意思。

在我們的文化裏,只有軀殼的,我們叫「屍體」;只有意識的,我們叫「鬼魂」。閉著眼吸著氣,卻不能和外界交流的,叫「植物人」。都恐怕不是我們日常所定義的「生命」。

於是,有人認為,「生命」雖然不只是肉體、不只是意識、也不只是外界,而是這三個原素的「集合」。然而,但凡集合,像「森林」一樣,本性必然是「空」的。「空」,不代表不存在:眼是存在的,光也是存在的,看見光的經驗也是存在的;但這三個存在是同一個存在。缺少了其中一個,其餘兩者就不存在:沒有眼或沒有光,都不會有「看見光」的經驗。只有不同的東西才能結合一起,本來就是同一個存在,就不能說因為結合而產生新的存在

異法當有合 見等無有異
異相不成故 見等云何合
--《中論.觀合品第十四》

就如花樹鳥獸,本來就是「森林」本身;沒有樹的「森林」就不是森林,所以「森林」並不是一個由花樹鳥獸合成出來的新東西。它根本不是一個東西,只是一個概念。因此,不同經驗的集合不會產生一個新的東西叫「生命」。經驗本身就是生命

在輪迴中流轉的「生命」,只是一個接一個的經驗在「相續」,就如骨排一樣。由於每一刻的經驗都不一樣,「生命」的本質在不斷變化中。今天你是新手,若干年後你便是高手;今天你是兒子,若干年後你便是父親;今天你是少年,若干年後你便是老年。

你覺得你變化了,是因為你比較。你長高了,是與昨天的你比較;你富有了,也是與昨天的你比較。然而,昨天那個較矮較窮的你,早已消失,無法拿再出來比較。因此,你也不應該是高的你、富的你。你就是你,你也應該是昨天的你。

「少年時的你」與「老年時的你」,無論身體與思想,都完全不一樣,卻又是一步一步地走過來,一天一天地相續到現在。所以「少年時的你」與「老年時的你」又是同一個你,亦不是同一個你。「前世的你」、「今生的你」、「來生的你」亦復如是

如果「少年」是一個實質的存在,那當你變成「老年」時,「少年」又跑哪呢?「少年」若有實質,便會成為一個永恆不變的東西;到「老年」出現時,便必需先把「少年」消滅掉。明顯地,我們並不會看見這種交替過程,因為「少年」和「老年」都不過是一個概念,並無實質,或所謂的「自性」(svabhāva)。若它們是實質的存在,便根本不能變化:

若法實有性 後則不應異
性若有異相 是事終不然
--《中論.觀有無品第十五》

同樣,「前世」和「今生」,其實與「少年」和「老年」一樣,並不是實質存在,而只是概念,是變化。在流轉的,又是同一個你,亦不是同一個你。你不會說「生命」是「少年」、「中年」和「老年」等結合在一起的成品,你也不應該說「輪迴」是「前世」、「今生」和「來生」等結合在一起的成品。因此,作為最終極的經驗集合,「輪迴」(saṃsāra) 本身就是「生命」

有人認為,我們是被「輪迴」困住了,我們要從「輪迴」解脫出來。脫離了「輪迴」之後的自由境界,他們叫「涅槃」(nirvāṇa)。然而,離開輪迴的主體是什麼呢?離開輪迴,即離開生命,那還有什麼進駐涅槃呢?若「輪迴」是車輪,「生命」是「轉動」,那離開車輪的「轉動」又是什麼呢?沒有車輪的「轉動」要如何理解呢?

不離於生死 而別有涅槃
實相義如是 云何有分別
--《中論.觀縛解品第十六》

也許你難以接受,但真相就是:輪迴就是涅槃。束縛與解脫並無分別。同樣,天國在人間:離開人間,也就沒有「愛」,天國又能在哪?再說,福樂是和痛苦比較才出現的概念:沒有在受苦,怎知自己在享福?相反,未嚐過樂,又怎會覺得痛?沒有病,怎知什麼是健康?

在痛苦中無法解脫,不是因為你被束縛,而是因為你有分別心。把分別心放下,就叫做「悟」。

Disposition (行)

接上文,把一塊木頭概念化成「椅子」,這「椅子」叫「(saṃskāra),也就是佛陀所說「諸無常,一切苦」中的「行」,是內心活動的結果。同樣,把花草樹木飛鳥走獸集合而成的「森林」,也是「行」。「椅子」也好,「森林」也好,都只是概念,並無實體。

正因為它們只是概念,它們會不斷變化。今天那塊木製品叫「椅子」,因為它有四腳一背。明天當椅背被砍掉,它就變成了「几子」。同樣,少年、成年、壯年、老年等都不存在,都只是概念。如果一位「少年」是實體,那他就永遠不會變成「老年」;等於一隻狗不會變成貓一樣。但凡無實體的概念,就是「空」。

仔細一想,世間一切現象都是空。你以為那個人一天是你妻子,便永遠是你的妻子,卻沒想到離婚之後她便什麼都不是,最多是你的「前妻」;你又以為你永遠是那個人的「兒子」,但當他患上退化症失了憶,你便又什麼都不是,只是一位探訪者或「看護」。痛苦,就是這樣來的。痛苦就是執著這些概念或「行」,而無法接受它的改變:無法接受她已不再是你的「妻子」、你已不再是他的「兒子」、以至你不再「富有」、你不再「當權」、你不再是「專家」等等等等。懵然不知這些都只是「概念」,都可以變化,都是「空」。

擁抱對方那一刻的體溫是真的,「愛情」是空的。咀嚼美食那一刻的味道是真的,「富足」是空的。聽見諂媚那一刻的聲音是真的,「面子」是空的。經驗是真的,「生命」是空的。最重要的:「空」也是一個概念而已,所以「空」也是空的:

大聖說空法 為離諸見故
若復見有空 諸佛所不化
--《中論.觀行品第十三》

人生裏所有感覺與思想,都是因應不同的環境條件而生起的,卻又無實質的存在,簡稱「緣起性空」。執著空,就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