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5-29

Property (相)

這個世界,觸目所見,都是現象。例如,海水是鹹的。

我們知道,海水之所以是鹹的,是因為海水裏有鹽。鹽是讓海水變鹹的元素,印度人叫「(dharma)

鹽除了是鹹的,也是白色的、是粉狀的。這些都是鹽的屬性 (Property),印度人叫「(lakṣaṇa)

人生的痛苦不少是將「相」當成真成存在的實體。就是說,我們花一生去追求「鹹」這個東西,卻忘了「鹹」並不能獨立於海水或鹽而存在的。

例如富有。人人都想富有。但什麼是富有?有錢就是富有。有多少錢少是富有?一千萬?一億?十億?隱形富翁戶口有幾千萬,卻每晚睡天橋底,又是否富有?一千萬是實體,富有卻是「相」。我可以比你富有,我也可以內心主觀地覺得自己富有。這個「富有」是相對別人或自己的一個標準而出現的概念而己,富有並不是實體。你可以客觀地評估有沒有一千萬,但你不可以客觀地說「我富有」或「我不富有」。就算「貧窮線」、「中產」、「首富」等等字眼,全都是比較出來的、相對的。

例如青春。滿街都是化妝品、瘦身店、整容診所等等,無非都是想挽留「青春」。可「青春」又是什麼呢?青春是「相」,不是實體。你可以比別人年青,你可以內心覺得年青。你可以去做一些只有年輕人才做的事、穿一些只有年輕人才穿的衫,但你就是捉不到找不住這個叫「青春」的東西:因為它只是「相」,不是實體。

例如愛情。他滿心歡喜地說「得到」了愛情,她又痛哭流涕地說「失去」了愛情,彷彿愛情是一件能交換並儲存的東西。愛情其實也不過是「相」。你可以跟一個人談情、和他吃個燭火晚餐、拖他的手、撫摸他的臉、吻他的嘴……但你就是不能看到聽到嗅到碰到「愛情」的實體。因為它不是實體。實體才能夠「得到」和「失去」,「相」卻是相對的,依附在你的眼神、說話、行為等等之上。兩口子結婚了,天天相對了,白頭偕老了,卻各有各忙,不交流,不牽手,不擁吻,那是否仍擁有?若不擁有,又在什麼時候失去了?若明天他卻忽然噓寒問暖、拖手接吻、甚至為你犧牲生命,那又是否重新得到了?得到的這個「新的愛情」又是否和「舊的愛情」一樣?還是不同?

又例如家庭。最近有人高呼要保衛「家庭」這個核心價值,但「家庭」也只是「相」。仔細想想,「家庭」是兩個以上的人:也許有血緣,也許不;也許一起生活,也許不;也許互相關心,也許不。那我們在保衛什麼?如果我要搶你的手機,你可以保護它;但我又如何搶你的「家庭」?還要是家庭的「核心價值」?哦,你說小三可以搶你的老公、破壞你的家庭。怎樣為之搶到手?鎖在夾萬裏?小三和你老公睡,但你老公很懊悔,心已回到你那裏,你卻不能寬恕他:那現在誰擁有你老公?你失去了他,小三也沒有得到,難到你老公消失了?

在此,且讓你猜一個謎:有「父」先還是有「子」先?大部分人都會答「父」。然而,在未有「子」前,「父」其實並未存在。「父」與「子」是同時出現、互相依存的。「家庭」、「老公」、「小三」等等,都是一樣。

世人營營役役在追尋的,還有幸福、尊敬、浪漫、成就、滿足感等等等等,得得失失,又喜又悲,渾然不發現自己在追尋一些「相」。「相」不是不存在,卻是相對存在,並依附在實體或「法」之上。這種存在,既不獨立、也不會永恆不變;這種存在有個特別的名字:「(śūnyatā;留意「空」不是「無」的意思)。只有能看透「法相皆空」的,才能滅掉心裏的躁動與煩惱,得到真正平靜與安隱。

淺智見諸 若有若無
是則不能見 滅見安隱法
--《中論.觀六種品第五》

2014-05-11

Sentimental (傷感)

你說,你是一個傷感的人。

你看見空蕩蕩的鞦韆,會想起逝去的親人。你嗅到咖啡香,會懷緬流浪在異鄉的年輕時光。你聽到一首舊歌,會想起那一段刻骨銘心的感情。

你每天接五光十的畫面、嗅到成千上萬的氣味、聽著喧鬧不休的噪音,為什麼偏偏要在芸芸的經驗之中注意這些會讓你難受的東西?

就算感到畫面的淒清、香味的濃郁、音韻的悠揚,你也可以不去聯過去的記憶。

迫不得意想起了,就該快把它們忘掉。你卻又遍遍越越近,甚至流連不去。終於讓自己深陷於哀傷之中,不能自拔。哀傷的氛圍,沈澱到深層的意之中,竟讓你魂牽夢縈,深宵醒來,半臉淚痕。

你說,你不想再這樣痛苦。

然而,你不能毀掉所有的鞦韆、關掉所有的咖啡店、禁播所有的情歌。你每天無可避免地要接到它們。你可以做的,是不去感它們。 若果那感受還是不受控制地生起,你可以選擇不沈溺下去……

不過我知道,你上了這種淡淡的憂傷。否則你又怎會抓它們出現的機會,執著不放、徘徊不去?

昨天放肆地縱容自己去哀傷,才今天醒時的痛苦,起了更難受的另一天,讓你更透不過氣來。壓在心頭的千斤重擔,迅速讓你衰,甚至一夜白頭,最後被藍色的憂鬱淹

每次你張開眼睛,它都會繼續看見這個五光十的世界。不過,眼睛看見不等於你要看見,更不等於你要痛苦。眼睛看見你卻沒看見,那在你來說,這個傷感的世界便再也不存在。

離見不離見 見者不可得
以無見者故 何有可見
--《中論.觀六情品第三》

不執著,不沈溺,不放肆,不回憶;讓世界消失,也讓自己消失。從此,再無生死。

陰及陰 陰等
其餘一切法 皆同於
--《中論.觀五陰品第四》

2014-05-04

Domino (骨牌)

和一班同事午餐,席間被問及我相不相信有輪迴?

基於教學的本能,我隨口反問了個笛卡兒式的問題:「『你』是什麼?」

因為如果要談「輪迴」與「天堂」,首先要定義那個在輪迴或升天堂的「靈魂」或「中有」是什麼。

問題出了口,我便開始後悔。因為只有這麼短的時間,又有這麼多不同背景的同事在坐,不會夠我們討論一個這麼深而又重要的問題。

我們的思考是基於語言,無奈我們的語言是二元的:如果我說我相信死後有生命,那我就不相信人死如燈滅;如果我相信輪迴,我就不相信天堂。但,真相又是否如此二元呢?

套用印度教的「梵我」概念:如果獨立的生命是水滴,由天上落下開始,至匯入大海時結束,之後由大海揮發,升上天空變成雲,然後又再次落下。那是否有輪迴?之前的一滴水,又是否和之後的一滴水相同?又是否不同?水滴是短暫的,還是永恆的存在?如果水滴在流回大海時被污染了,最後海水也濁了,升起的雲亦烏了,再次落下的雨滴也就不純淨了。那是否意味著有業力由一生帶往下一世?

又套用佛教的「中觀」概念:如果一個浪,由此岸去到彼岸,那浪是否移動了?科學家告訴我們,其實浪下面的水並沒有移動過。情況就像骨牌一樣,骨牌並沒有動,只是一個推一個地倒下,驟眼看來很像有東西在移動,甚至讓人覺得有個無形的駕駛者在駕馭這些骨牌:

若離於去者 去法不可得
以無去法故 何得有去者

--《中論.觀去來品第二》

然而,這些都是錯覺。不要說前世與今生是否同一人,就算昨天的你與今天的你也並非同一人。你知道嘛,你身體裏的紅血球只能活一百二十天,即是說四個月之後,你流的血已經全部是新的。你身體的其他部分亦全部在生陳代謝中。你會說,你並不只是軀體,持續存在的是你的思想。然而,你每一剎那的念頭都在變,又有什麼「持續存在」可言?你的習慣,無論有多久,都可以改掉,就像老煙民亦能戒煙一樣;甚至性格也會隨著年紀改變:有人越老越豁達,有人則越老越頑固。正是:士別三日,即更刮目相待。

既然在一生之中,也出現了不同構造、不同性格、不同想法的你,那還談什麼延續到下一世?

你會說,這是狡辯。如果我們每天都是一個新的人,那我今天又何需為明天的我活得更好而努力?對,今天的我和昨天的我不同,不等於今天的我和昨天的我無關。昨天的我是因,今天的我是果。今天的我又是明天的我的因,就如骨牌一樣,一個推一個地倒下,卻沒有東西在移動,也沒有駕駛者。

所以你說有靈魂,不能說是錯,就等於真的有浪在動一樣。你說沒有靈魂,人死如燈滅,也不能說是錯,因為浪過了,水便也靜止了。

今天,隨著瀕死經驗 (Near Death Experience) 的報告增加,我們有不少輪迴的證據,我在這裏亦介紹過布萊恩.魏斯的《前世今生》(Many Lives, Many Masters)。我們也有不少到天堂一遊的報告。我最近讀過陶德.伯爾普的《真的有天堂》(Heaven is for Real),非常非常的感動,也著實享受原著的文筆。電影我沒有看,但很難想像電影能拍出父母擔憂的心情、信仰上的矛盾、以及童稚的可愛。我個人認為,如果一個三歲多的孩子說在天堂裏遇上耶穌,我不會懷疑他說謊。同樣,我也讀過有淨土信徒在瀕死時見到阿彌陀佛坐在蓮花座上接引她,我亦不懷疑。

我們認為,在這麼多的宗教經驗裏,如果有一個是真的,那其他的便是假的。這是因為我們被我們的語言與經驗限制了。就用《真的有天堂》作為例子:那孩子在天堂裏不過逗留了三分鐘,卻曾和耶穌聊天,遇上自己的太公,見過撒旦,甚至看見世界末日。那「時間」在天國又怎會和我們這個世界的一樣?如果「時間」並不是線性的由過去到未來,那「輪迴」、「永福」等等概念,便全部土崩瓦解。正如哲學家休謨、康德、甚至愛因斯坦所提出的一樣:時間,不過是我們的方便說法,是用來理解自身經驗的一個方法,並不一定是真實存在。

那些豐富的瀕死經驗,有點像瞎子摸象一樣,把自己未經驗過的東西,用有限的語言說出來,於是各自受自身的文化背景影響著。情況相當於吃過榴槤的亞洲人,嚐試用英文把它的味道解釋給美國人或用法文解釋給法國人聽一樣。不過我相信,神秘主義者或修道人都一定曾經嚐過一口榴槤、瞥見過永恆。

因此,我們不應該執著靈魂、天國、神、輪迴等等概念。我們應該做的,是盡力讓浪頭湧向「善」與「愛」的方向,並學習辨別真正的「善」與「愛」所需的智慧,因為這是離開痛苦而得到持久快樂的方法。無論我們昨天是個怎樣的人,都可以透過改變今天的想法與行為來改變明天的我,因為每天的我都是新的。明天都未搞好,就別要談來生了。

最後,我相信一個浪頭的力量是有限的,我個人選擇了接受「恩寵」的幫助。謙虛自己,恩寵自然出現,這是個並不需要哲學辯論的經驗。對此,我一直非常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