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2-27

Vision (大願)

一直以來,讀書就為了升班,工作就為了升職,修道嘛,也就為了升仙。

在紀錄片《無涯:杜琪峰的電影世界》裏,杜 Sir 初初的目標也是在想四年後升副導演、兩年後升導演等等。然而,他在電影裏漸漸有一種追求:追求創新、追求意義、追求愉悅。拍電影,已經不再是一份工作,而是一種享受,一個任務,是生命的意義。

反觀我從事的行業,再進取的程式員,一直升級,也不過升到 CIO;再上進些的,也就做到 IT 公司的總裁,不過是賺多個錢餬口與養家而已。現在開公司的,第一個問題,不是要做出一些什麼對人類有貢獻的東西,而是問市場的需求在哪?怎樣能把自己的產品包裝成「雲」、「大數據」、「互聯網金融」等?哪裏能找到二千萬收入來上市?上市後如何可以把殼賣掉換兩個億退休?

為什麼總想著退休?因為工作與生活對立,那天要上班,那天便要犧牲生活。工作,從未能整合成生命的一部分。萬一不幸在未退休之前死了,那就一生都沒有真正活過。

不少父母孜孜不倦地培育兒女,說是把孩子擠進最好的學校 (讓自己在朋輩間驕傲)、成為一個「有用的人」(而不是自己的負累)。至於將來能否反哺雙親,則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想而已。又有多少父母生養的時候,希望孩子將來能改變世界,造福人類?

再看修道的,大都無非希望脫離生死,求過永生與平安。直至我讀了佛陀的五百大願,才驚覺不少想開悟成佛的人 (包括我自己),是多麼的膚淺。修道成佛的,如種子一樣,早埋在泥土裏死去 (若 12:24),他們滿腦子想的,不是自己,而是眾生的福祉。世界各地有不少隱修士,耗掉一生的時間默默祈禱,為的,也不過是阻止第三次世界大戰的發生而已。

「無我」並不是一個神學家哲學家掛在口邊的字眼。它代表把小我殺掉,孕育大我。我們又下得了手嗎?捨不得,結果我們只是流於唸唸經打打坐而已。

說來說去,就是三個字:無大志。我們對每一個被賦予的角色,都只是「盡做」。它們都沒有被整合,成為我們生命的一部分。我們也就沒有更崇高的理想。

也許我們要像行菩薩道一樣,在開始每一個工作或擔起每一個角色之前,先發幾個宏願,然後窮盡生生世世的努力去追求,才能活得更有意思,才能真正享受生命這份禮物。

2014-12-01

Childhood (童年)

朋友兒子十多歲,有天竟忽然說自己的童年一點都不快樂,朋友自問十分疼愛兒子,因此當時可謂晴天霹靂。

究竟我們是如何評價自己的童年快不快樂的呢?

若有人問我,我會覺得自己童年雖然物質沒有這一代富庶,卻仍是蠻快樂的。但若要分析為什麼快樂,則可能要追溯到很多很多的小事情,諸如和爸爸捉象棋、吃媽媽買的韮菜包、和弟弟在床上撐著小傘與被褥露營、和婆婆飲茶食芝麻卷、一家人去買紅豆雪條吃等等等等。之所以記得,是因為它們都是一些會重複又重複地發生的事件。這些片段不時會浮現,就像一篇背得爛熟的唐詩或一首聽上百次的歌詞,偶爾會忽然浮現一樣。

相反,一些很特別的事件,例如一家人去了一次旅行或吃了一頓特別豐富的自助餐,我是一點都記不起來。很多時是在看見照片後,很努力地回想,才有一點點印象。那些只發生一次半次的事件,如果還是歷歷在目,一般都不是好事情。例如失去了一件心愛的玩具、被狠狠地教訓了一頓、發生了嚴重的意外等等。

所以我覺得,如果要孩子將來覺得童年幸福,也許不是要大費周章地買些什麼禮物或舉家到什麼地方旅行,而是每天一點一滴地為他們製造一些快樂的小回憶,並有恆心地重複地做,好讓這些回憶變得像唐詩或流行歌詞一樣牢固,將來他要是有一刻懷疑父母對他的愛,也便不難把記憶再提取出來。

這其實也是認知心理學家的立場,即透過重複來鞏固記憶。精神分析師會認為童年的影響是在潛意識層次,而不在我們的認知裏。也有很多研究發現童年的記憶是很容易被扭曲的,例如受暗示影響 (Porter et al., 1999; Otgaar et al., 2013)、受朋輩影響 (Herndon et al., 2014)、甚至受長大後的經驗影響 (Weems et al., 2014)。這些研究都不否定重複對記憶的作用。

無論如何,你如何回憶你的童年,以及對童年快不快樂的詮釋,絕對會影響你一生的幸福,特別是影響你去愛的能力 (Haggerty et al., 2010)。因此,我很同意電影《星際啟示錄(Interstellar) 裏說的:作為父母,就是為了給孩子製造記憶而活的。

Reference:
Haggerty, G. D., Siefert, C. J., & Weinberger, J. (2010). Examin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urrent attachment status and freely recalled autobiographical memories of childhood. Psychoanalytic Psychology, 27(1), 27-41.

Herndon, P., Myers, M., Mitchell, K., Kehn, A., & Henry, S. (2014). False memories for highly aversive early childhood events: Effects of guided imagery and group influence. Psychology of Consciousness: Theory, Research, and Practice, 1(1), 20-31.

Otgaar, H., Scoboria, A., & Smeets, T. (2013). Experimentally evoking nonbelieved memories for childhood events. Journal of Experimental Psychology: Learning, Memory, and Cognition, 39(3), 717-730.

Porter, S., Yuille, J. C., & Lehman, D. R. (1999). The nature of real, implanted, and fabricated memories for emotional childhood events: Implications for the recovered memory debate. Law and Human Behavior, 23(5), 517-537.

Weems, C. F., Russell, J. D., Banks, D. M., Graham, R. A. Neill, E. L., & Scott, B. G. (2014). Memories of traumatic events in childhood fade after experiencing similar less stressful events: Results from two natural experiments. Journal of Experimental Psychology: General, 143(5), 2046-2055.

2014-10-24

Guilt (罪)

「罪」是如何存在的呢?有人說,人性本善,罪是魔鬼帶來的,就像世紀病毒是猴子傳出來的那樣。也有人說,是原祖父母犯下的「原罪」,隨著一代一代地傳下來。亦有人說,罪是後天回來的,是父母師長朋輩影響的。反正,罪就好像疾病一樣,有傳染論、遺傳論等等。

那罪是如何體現的呢?一旦人說謊了,便是騙子;殺人了,便是凶手;偷東西了,便是。一輩子就背負這個罪名。無論受罰了也好,沒有人知也好,這個標籤、這份內疚感,就一直跟著那個「罪人」。在《悲慘世界》(或《孤星淚》,Les Misérables) 裏的尚.萬強 (Jean Valjean) 便是因此放棄了維持整個城市的福祉,而選擇了自首。

然而,仔細一想,那人偷,是因為看見一件東西,產出了貪念;那人殺,是因為遇上一些刺激,產生了憤怒。如果沒有那漂亮的東西、那惱人的刺激,「罪」是不會出現的。同樣,「偷盜」並不能獨立存在,它必須有一個偷東西的人,有被偷的東西,還要加上貪念。若果沒有貪念,好像吃完飯忘了買單,那不是罪,是疏忽而已。因此,和很多東西一樣,「罪」不過是因緣和合而生,是「染法」(貪念)、「染者」(貪心的人)、以及那引起貪念的東西、據為己有的時機等等條件相遇,才產生的一個現象。如同種子、水、陽光、空氣碰在一起時,生成了一棵「樹」一樣。

尚.萬強年輕時,又窮又餓,偷了麵包給家裏吃。後來出獄,身無分文,偷了神父的銀器。之後成功了,當了市長,不窮也不餓,便不偷東西了,還四處幫人。他還是不是一個賊?

那男人 (染者) 北上工作,血氣方剛,遇上美女,加上生理需要,產生了慾念 (染法),背叛了妻子,回港後浪子回頭,還是同一個男人嘛?他能原諒自己嘛?如果沒有北上,或沒有遇上美女,或他已過了血氣方剛的年紀,那他可能一生都是一個好男人、好丈夫。然後,他回到家,看見妻子在偷漢子,捉姦在床,一時間所有愧疚消失了,一怒之下 (染法) 把那姦夫殺死了,便又成了殺人犯 (染者)。若果沒有那個姦夫,或者他晚一點回家,也許他一生都是個連蟑螂都不敢捏死的善良的人。

既然「罪」不是與生俱來的,也不是一、兩個原因便可以簡單解釋的,我們便不應該把尚.萬強永遠當成小偷。我們更加不應該把自己永遠當成罪人,帶著罪疚終此一生。那時候,眾緣和合,但緣起緣滅,今天的你已經不再是昨天的你。倒下的骨牌就永遠地倒下了,生命已經繼續向前走了。「罪」既不實體存在,「罪人」也就不實體存在。
如是染染者 非合不合成
諸法亦如是 非合不合成
--《中論.觀染染者品第六》
最後,你也許不能控制「漂亮的東西」或「惱人的刺激」什麼時候出現,但你可以控制貪念和憤怒的升起。少了一個條件,其他的條件也就不能再發揮任何作用了。

2014-10-22

Cessation (滅)

黃偉文先生的《富士山下》裏有一句這樣的歌詞:「要擁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

如果基督教教懂了我們如何去擁有,那佛教則教懂了我們如果接受失去。擁有的時候,要知道沒有東西是理所當然的,要有感恩的心,那我們便不會吝嗇、不會擔憂、不會驕傲、不會得到後反而失去了平安喜樂。相反,失去的時候,要知道一切出現的時候便已步向消亡,我們出生之後的每一天都在步向老死。佛陀因而告訴我們,事物有「三相」,即看起來像有三個階段:「生、住、滅」,亦即「出現,維持,毀滅」。

可惜,這些「看起來」存在的階段,卻被愚昧的世人實體化了。我們真的以為有三種力量,主宰著事物的「生、住、滅」,甚至製造神祇來供奉,好像印度的梵天 (Brahmā)毗濕奴 (Viṣṇu)濕婆 (Śiva) 便分別掌管「生、住、滅」這三種力量。你也可以因為耶穌負責末世的審判,而把「父、子、靈 (聖靈或聖神)」配對到「生、滅、住」三個功能。於是,印度人很怕濕婆發怒,甚至因為祂的坐騎是牛 (聖牛南迪) 而不敢食牛肉,怕祂一怒之下把世界滅掉。殊不知世界在出現的一剎那開始,便已在倒數。

如果「生」本身是一個有實體的力量,那「生」又是靠誰生出來的呢?如果又有另一個「生」,那就出現哲學上所謂的「無限後退」(梵:anavasthā; 英:Infinite Regress)。如果說「生」的力量來自另一個更根本的「本生」,而後者的定義是「自有永有」,那等於隨便作一個名詞去解決問題,這就是哲學上的「預期理由」(拉:petitio principii)

在生活中,如果你相信贏錢是來自「觀音借富」,那當你輸錢的時候自然會對「觀音」產生怨懟。這就阻礙了你去學懂「失去怎接受」。有人覺得生命來自父母,抱怨父母為什麼把他生下來,那他亦要怨他父母的父母,如此類推,「無限後退」。

因此,佛陀強調「生、住、滅」這三個階段是「相」,是「看起來」有。譬如說,當水分因陽光而滲透入植物的細胞裏,細胞自然膨漲起來,植物便「看起來」長高了;當水分不足,細胞縮小,植物又「看起來」枯萎了。「植物」由始至終並不真正存在,它只是一堆充水細胞集合在一起時的假象。再者,如何區分「生、住、滅」這三個階段?嬰兒出世的那一刻叫「生」?還是在母胎受孕時叫已叫「生」?什麼時候由「住」變成「滅」?「滅」是斷氣的一剎那?還是老病死的過程?如果是後者,我們什麼時候開始「老」?過了壯年?七十歲?八十歲?還是一「生」便已在「滅」?那「住」在哪?

像「植物」一樣,財富、名譽、地位、愛情等等,都不過是一堆條件 (即「緣」) 湊巧碰在一起時出現的假象,內裏並沒有實體 (所謂「空性」),且一出現便已在消逝。即是說,沒有實質「擁有」,又如何「失去」?明白這個道理,平安便悠然而起,喜樂自然伴隨。「平安喜樂」在佛經裏有另一個中譯,叫「寂滅」(śāntam)

若法眾緣生 即是寂滅性
是故生生時 是二俱寂滅
--《中論.觀三相品第七》

2014-10-21

Detail (細節)

經常想,任何東西之所以能成為藝術品,重點在細節。最近看了兩齣電影,都為它們對細節的著重,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首先是《黃金時代》,一齣關於女作家蕭紅四處流離,最終客死異鄉的故事。作為一位女作家的傳記,電影首先對對白甚為講究。明顯地,片中有不少對白是來自蕭紅的作品和書信。友人祁佳士的影評提到許鞍華導演用上「出戲插敍」的手法,也應是為了把其他作家朋友的文字原封不動地加進電影裏。這裏面的資料搜集,工程甚為龐大。加上對蕭紅及其他左派作家的研究,遠比其他較多人認識的作家如張愛玲等少得多,所以這份對細節的努力是很明顯的。


其次就是場景。由蕭紅在黑龍江出生,到逃婚,差點淪落到妓院,再逃離偽滿州國、到青島、上海、日本、武漢等地、又隨紅軍跑到西安、後因中日開戰逃到重慶、最終在日佔的香港病逝。觀賞電影的時候,這些畫面迅速掠過,但處處都花上了大量的心思。例如蕭紅與男友蕭軍去宵夜,導演便大費周章地搭建了《商市街》裏所描繪的場景,把低下階層的生活重塑出來。為了交代另一段小小的插曲,導演又重現了被日軍空炸後的頹垣敗瓦,讓女主角大著肚子步過瓦礫,用餘下的錢,請大家喝啤酒,表示她視死如歸的心情。由於物資匱乏,他們當時拿著的酒杯,是一隻隻的玻璃茶杯。連一隻杯子便用上心,這齣便不是一齣普通的電影,而是藝術品。

當然了,這樣的要求,花費一定不菲。原來總共投資了七千萬製作費!至今好像還未回本。一齣又講文學又搞藝術的電影,還不是「文藝片」?自然叫得好時不叫座了。

另外一 (兩?) 齣,就是很特別的《她消失以後》(The Disappearance of Eleanor Rigby: Him) 與《離開他以後》(The Disappearance of Eleanor Rigby: Her)。兩齣電影分別從男人和女人的角度去看同一段經歷。坦白說,我也是被這個噱頭吸引進戲院的。我會建議先看《她》(Him),才看《他》(Her)。由於不多影院在放映,要連續兩晚差不多時間看這兩齣電影也不容易呢。(以下有劇透。)

故事講述一對夫婦的兒子在兩個月大的時候死去,妻子悲傷不已,六個月抑鬱在床,無法生活。做丈夫的,迅速把悲傷忘掉,繼續工作,並照顧抑鬱的妻子。妻子卻因而覺得丈夫與自己的距離越來越遠,決定離開丈夫,回到娘家,重新生活,最後還完成了當初因為家庭而放棄了的夢想。丈夫卻因為在失去兒子之後,又失去了妻子,曾被抑制與否定的悲傷慢慢湧現。然而,男人表達悲傷不像女人,中間會帶有更多的憤怒與偏執。之所以建議大家先看《她》(Him) 才看《他》(Her),是因為前者對故事的交代較清晰,後者的結局卻較完滿而已。

這齣電影精彩的地方也是在於細節。首先,《她》(Him) 裏的男主角,被悲傷趕上,意志逐漸消沉,因此畫面的色調亦隨著灰暗;相反,《他》(Her) 片裏的女主角逐漸步出陰霾,畫面經常出現陽光與歡笑。其次便是對白。由於故事是來自男女主角各自的記憶,因此對白有不少出入。譬如女主角有次回去探望男主角,男主角記得自己承認了分開期間有偷腥,女主角卻記得是她先估到的。另一次,就在男主角要搬出舊居的晚上,女主角再次回去探望。在她記憶中,他仰臥著睡得很香,她還幫他蓋被子;但在他的記憶中,他是累透俯臥的,而她什麼都沒做,只是瞪著他。在她記憶裏,他說死去的兒子完全像她;但他記得自己說有大半像她,雙眼卻像自己,像在說:失去的這個兒子,我都有份,我也傷心的。最後,他記得是她先說「我愛你」,然後他回答「我知道」;她記得卻正好相反。其實,女主角在片中也有畫龍點晴地提到:記憶是微妙的,也是模糊的。

我們大家都是靠扭曲自己的記憶,才能維護自尊、減低內疚、走出悲傷。縱然客觀世界裏發生了同樣的事情,電影卻透過眾多細節,道出了每個人都有一個故事,或一個屬於自己的故事版本。人生嘛,也就不過是一連串的記憶罷。

2014-10-04

Mini-Society (小社會)

從前,有條農村,靠種菜為生。他們最年長的,自願做了村長,但實際上沒甚麼要幹的。由於風調雨順,大家安居樂業,對村長亦很尊敬。不久,村長死了,他兒子接任,卻遇上連續幾個月的大雨,把很多菜都淹死了,全村淪為澤國,只有幾家剛巧種水稻的,有所收成。

那些「有米的(Haves) 於是聘用一部分「沒有的(Have-Nots) 來幫忙收割。被聘用的再也沒有時間耕自己的田,從此住在柴房,靠最低工資度日。那些年老體弱的,沒有被聘用,則連飯也沒得吃。收成完畢,只有夠半條村吃的米。結果米價大漲,地主大賺,有工開的勉強餬口,無工開旳淪為乞丐。

為了大家都有飯吃 (目的),大牛提出從地主的米裏抽出一半,平均地分了它 (手段);村長則提出從鄰村購入米糧 (手段)。大家決定支持村長的方法。不過外地米還沒到,米價便立即大跌。地主沒錢賺,便不再出糧給工人,結果工人和乞丐都沒飯吃。

村長發現這個行不通,立即取消所有訂單 (手段),並開了個村民大會,想辦法。但每想到一個辦法,大牛就出來質問細節,總之就不讓大家討論 (手段)。原來他仍是堅持要分了地主的米。結果大家繼續捱餓。

鄰村由於沒有遇上大雨,很富裕,於是反過來買米。地主見人家出的價錢高,於是他們想,如果把米都賣給鄰村 (手段),這個村子不是會更富裕嗎?那大家便不用捱餓了。結果幫他們耕田的工人薪水都真的升了,卻仍買不到米,因為米更缺了。

在長期吃不飽的情況下,工人和乞丐便一起怪村長。認知心理學有所謂「歸因偏差(Attribution Bias):就是當自己成功的時候,歸因於自己的努力;別人成功的時候,歸因於時勢;相反,當別人犯錯的時候,歸因別人的意圖;當自己犯錯的時候,卻歸因於意外。

由於歸因偏差,地主覺得他們所得的,都是自己努力得回來的,而工人和乞丐一樣,因為懶才沒得吃。工人卻覺得,自己辛勤工作,連吃也吃不飽,實在不能接受。問題一定是出自村長。而村長之所以讓他們捱餓,是因為他是世襲的,沒必要理會他們的死活。所以只有當村民有權更換村長(手段),村長才會真的為村民服務。

在大牛的帶領下,大家於是圍堵村長的家 (手段),不讓他買米吃飯,要求他下台,要求再選村長。

村長見場面失控,於是招募一班年輕人作糾察隊來維持秩序。他們不少都來自工人和乞丐的家庭,並不真心想和自己的同胞打起來。村長於是利用「史丹福監獄實驗(Standford Prison Experiment) 的方法,讓他們穿上制服,拿上武器,再給他們一個光榮的入隊儀式,讓他們牢記村莊的和平與安定 (目的) 是大家都渴望與珍惜的,值得用武力 (手段) 來維護。

過兩天,糾察隊便開始毆打圍堵村長家的示威者。如「米爾格倫實驗(Milgram Experiment) 證明的,他們不會覺得有死傷是自己的責任,而是當權者 (村長) 的責任,於是他們使用的武力亦不斷升級。

跟「羅伯斯山洞實驗(Robbers Cave Experiment) 一樣,整個村慢慢分裂成支持秩序 (目的) 與糾察隊的「藍派」與支持人人有飯開 (目的) 與示威者的「黃派」。沒有人懷疑「秩序」與「開飯」這兩個大目標,但藍派大罵黃派擾亂治安 (手段),黃派則大罵藍派濫用暴力 (手段)。藍派亦批評大牛搗亂議事廳 (手段),黃派則批評藍派讓鄰村來買米 (手段)。直到後來,無論對方提出的有無道理,都一定是錯的:因為一方批評的,是對方的手段;另一方辯護的,是背後的目的。

不管大家爭拗的是什麼,由於糾察隊每天都在打示威者,糾察隊隊員為使他們的行為與他們的想法一致而不至出現「認知失調(Cognitive Dissonance),他們全都支持藍派的說法。有個別懷疑的,竟受不住壓力自殺了。

現在,問題的關鍵是:為了崇高的目的,是否可以不擇手段 (Does the End Justify the Means)?你若認同,便是功利主義者 (Utilitarianism)。你若不認同,堅持飯可以不吃,但人性中的「真、善、美」不可以失去,那你便是個德性倫理論者 (Virtue Ethics)。極端點,如果殺一個健康的人,把他的器官捐出去,能救活另外五個人,我們殺不殺?

藍派和黃派在目的上其實並沒有區別。大家要的都是村民安居樂業。分別在於手段。有些手段,是出於對經濟學的無知;有些手段,則是出於「習得性失助(Learned Helplessness)。後者的意思是:當一個人試過很多方法都不成功時,便會引發一些沒建設性的行為,例如搗亂議事廳,又或者什麼都不幹,成為「廢青」。

走了這麼遠的一條路,回頭再看,全因為一場大雨,讓田地不再適合種旱稻,只能種水稻。不過大部分村民沒有技術,也沒有種子。村長若想到幫這些村民改種水稻,情況便不會每況愈下,村民也不會關心村長是如何選出來的。

據說有條村也遇上水災,村長二話不說,逼迫所有村民種水稻,把反對的村民都鎖起來。結果避過了一場災難,大家都豐衣足食。那村長看見這條村變成這樣,忍不住說了一句:「笨蛋,問題在經濟 (It's the Economy, Stupid)!」

2014-09-27

2048

什麼叫做登峰造極?在有十六格的 2048 遊戲中,玩到 216 出現,是否就算登峰造極?



還是仍有隱藏的高度?

2014-09-16

Tariki (他力)

在佛教諸多門派裏,我一直很抗拒淨土宗。一來因為佛教講求智信,但我總覺得淨土有點偏向了迷信;二來我本身有信仰,學佛到了淨土便有抵觸。一直到了我研究日本的佛教發展,無可避免地接觸到法然 (Hōnen) 的淨土宗 (Jōdo Shū),以及他弟子親鸞 (Shinran) 的淨土真宗 (Jōdo Shinshū),才有了改變。時至今日,淨土宗已是日本最大的佛教宗派,與日蓮、禪宗同為主流,自然有它的原因。

淨土的教義很簡單:由於人類生生世世的罪孽深重,無可救藥,沒有可能靠自己的力量能成佛解脫,遑論救其他人。幸好有一位叫法藏 (Dharmākara) 的菩薩,有皇帝不幹,花了百億年的時間淨化成佛,佛名「無量壽 (無量光)(Amitābha),音譯「阿彌陀」。祂發願救助世人,特別是臨終的人,往生祂創造出來的淨土,即一般人所謂的「西方極樂世界」。要得到救助,只需要全心信靠,不斷念祂的佛號便成。

但當你研讀淨土真宗的聖典,你便會發現一些很熟悉的概念,好像「因信稱義」:其本上,你得救不是因為你的努力,而是因為無量壽佛的功德,洗淨你的罪,讓你住進祂的國,條件是你要全心信靠祂。甚至,你之所以對祂產生信心,也是因為祂揀選了你,先住進你心裏,你才會信。簡單來說,你什麼功勞都沒有。因為如果你有努力過,你便會有「這是我應得的」、「一定是我不夠努力才未開悟」、「為什麼我比他努力,得到的卻和他一樣?」等反應,形成驕傲、焦慮、挫敗、妒忌、憤怒等情緒。就算你最後成功開悟得解脫,其實也暗藏了自私的動機。福音便有這樣一段:

那個法利塞人立著,心裏這樣祈禱:「天主,我感謝你,因為我不像其他的人,勒索、不義、奸淫,也不像這個稅吏。我每週兩次禁食,凡我所得的,都捐獻十分之一。」那個稅吏卻遠遠地站著,連舉目望天都不敢,祇是捶著自己的胸膛說:「天主,可憐我這個罪人罷!」我告訴你們: 這人下去,到他家裏,成了正義的,而那個人卻不然。因為凡高舉自己的,必被貶抑;凡貶抑自己的,必被高舉。(路 18:11-14)

那是否我們胡作非為都可以進入樂土呢?這個情況根本不存在。因為只要祂揀選了你,要拯救你,你便與祂結合為一體,不能分離,也不能再犯罪。因此,在仁慈的祂面前,人人平等,都可以進入樂土。也因此,「功德」一詞是個危險的字,反而讓人犯罪。這兩個說法,不止是親鸞的觀點,也分別是馬丁.路德 (Martin Luther)約翰.加爾文 (Jean Calvin) 的觀點。淨土所提倡的「信願行」,也和「信望愛」極為相近。甚至大家都認為和尚與牧師可以結婚成家,反正苦行並無意義。當然,這也牽涉到「自由意志」還存不存在的問題,加爾文有套說法,這裏不贅。

淨土與基督教新教高度的相似,早於耶穌會的傳教士在十六世紀踏足日本時便已發現1。背後成因除了是社會秩序的分崩離析外,也包含從「自力(jiriki) 得救轉成「他力(tariki) 的發展。

一直研讀佛學,過程中有得多得著,但從來沒有想過要放棄對神的信仰。除了自幼培養的感情與滿懷的感恩外,也包含了一點點不敢驕傲的念頭。雖然多讀了兩本書,但自己深知人性有多軟弱,不太相信靠自己也能開悟得救。現在弄明白了淨土背後的哲學,終於對這個支派多了一份體解與同情。

1 Rubiés, J. "Real and Imaginary Dialogues in the Jesuit Mission of Sixteenth-century Japan." Journal of the Economic and Social History of the Orient 55.2/3 (2012): 447-494.

後記
 

眨眼間三個月過去,經歷了很多改變,換了份過度刺激的工作,為此正在苦讀二千多頁的參考書。此外,接了好幾個工餘的項目,包括預備了一個心理學的工作坊的教材 (三小時,主要環繞廿多個有名的實驗,有興趣參加的可在九月底前聯絡我)、教完了一個博士的課程、寫了四份佛學論文 (本文即是其中一篇的摘要) 與雜誌專欄等等。總之忙得不可開交。如果不是朋友們相繼詢問,我也差點忘了回來筆耕。我本來正在翻譯《中論》,打算每譯好一個章節便放一篇精華在這裏。之前放的幾篇,並不是什麼「佛教三部曲」,而是《中論》廿七章的首幾章的主旨。這幾天終於能搾出時間,重啟這個翻譯工作。相信很快能在這裏繼續分享讀《中論》的心得。

2014-06-20

Fallen (雨落)

窗外烏雲,在一陣雷電交加之後,嘩啦啦地降下雨來。

看著雨滴,從這個高度落下,到碰到地面時,想必很痛吧?

所以嘛,大家請多打傘,讓雨滴有個軟軟的著陸處。

* * *

最近一位朋友過身了。他秘書致電給我,說老闆已離開了他們。我當時沒想到是離世,還以為是離開了公司,另謀高就。但公司是他創立的呀!廿年的心血,不會丟下不管吧?卻原來是無法不放下。

他是位我十分佩服的前輩。說是「朋友」,是我高攀。當他七十年代初在北美求學的時候,眼看每年假期時這麼多留學生捱貴機票回港探親,於是便致電航空公司包了一班機,再銷售給附近旳留學生,賺了一桶金之餘,還親自把其中一張機票送遞給自己心儀的女孩子,最終娶得美人歸。可見其異於常人的眼光、膽識、魄力和才智。

到八十年代,在保守的銀行業裏,他已參與打做全電子的交易平台。十年後,在銀行想賣掉這種平台時,他想辦法集資,從其他大財團的手裏把它搶回來,並放棄了高薪厚職,打造了本地有數的資訊科技公司。創立過公司的人都知道,找到第一位客戶最為重要。有第一個客戶之後就很快會有第二、三、四個。對於相信他並願意和他簽第一張單子的銀行家,十多年來他心懷感激,從未忘卻,經常提起知遇之恩,以至那位銀行家退休後,他仍毫不計較地服務他的接班人。

除了是位成功、重情義的商人,他亦是位了不起的父親,為兒子們操心了半輩子。更讓人敬佩的,是當兒子都出身了,自己亦將屆退休年齡時,他還跑去麻省理工進修,尋求技術的突破。每次他跟我談到他看見的新科技時,雀躍之情溢於言表,彷如小孩子看見新玩具一樣。

這樣的人,自然是一個很驕傲的人,就我所知,被他得罪過的人也不算少。但我相信大家心裏還是欣賞他的。論年資,我只是晚輩,正所謂他在做交易系統時我還在吃奶。但在合作過一個十分艱巨的項目後,我們惺惺相惜,成了好朋友。表面上,我們經常開對方玩笑,但其實大家私下都十分敬重對方--據說,當出現問題時,他經常問員工,如果他們是我,他們會怎麼辦?結果他的員工不勝其煩,還打電話給我訴苦,叫我乾脆加入他們公司好了!

過去這一年多,我再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也沒收到以往經常出現的紅酒飯局邀約。甚至當他父親過身時,我嚐試聯絡慰問,都沒有回覆。我以為大家都忙,也就沒有放在心上。沒料到他年半前便已自知有癌症,卻對什麼人也沒說。這樣低調處理,想必也來自他要強的性格吧。我所認識的他是不會喜歡當弱者的。

然而,老細,你也太要強了吧?還是怕自己會捨不得,所以走也不說一聲?你在人家酒窖裏老遠帶回來送我的紅酒,我到現在還未捨得開來喝呢。早知我應拿過來,在你的「風水陣」裏和你把它喝掉……

我曾經在這裏寫過:傷心,是因為沒有好好道別。這一篇,算是道別吧。再來旳話便別太要強了,那才容易找到軟軟的著陸處。老細,一路好走。

2014-05-29

Property (相)

這個世界,觸目所見,都是現象。例如,海水是鹹的。

我們知道,海水之所以是鹹的,是因為海水裏有鹽。鹽是讓海水變鹹的元素,印度人叫「(dharma)

鹽除了是鹹的,也是白色的、是粉狀的。這些都是鹽的屬性 (Property),印度人叫「(lakṣaṇa)

人生的痛苦不少是將「相」當成真成存在的實體。就是說,我們花一生去追求「鹹」這個東西,卻忘了「鹹」並不能獨立於海水或鹽而存在的。

例如富有。人人都想富有。但什麼是富有?有錢就是富有。有多少錢少是富有?一千萬?一億?十億?隱形富翁戶口有幾千萬,卻每晚睡天橋底,又是否富有?一千萬是實體,富有卻是「相」。我可以比你富有,我也可以內心主觀地覺得自己富有。這個「富有」是相對別人或自己的一個標準而出現的概念而己,富有並不是實體。你可以客觀地評估有沒有一千萬,但你不可以客觀地說「我富有」或「我不富有」。就算「貧窮線」、「中產」、「首富」等等字眼,全都是比較出來的、相對的。

例如青春。滿街都是化妝品、瘦身店、整容診所等等,無非都是想挽留「青春」。可「青春」又是什麼呢?青春是「相」,不是實體。你可以比別人年青,你可以內心覺得年青。你可以去做一些只有年輕人才做的事、穿一些只有年輕人才穿的衫,但你就是捉不到找不住這個叫「青春」的東西:因為它只是「相」,不是實體。

例如愛情。他滿心歡喜地說「得到」了愛情,她又痛哭流涕地說「失去」了愛情,彷彿愛情是一件能交換並儲存的東西。愛情其實也不過是「相」。你可以跟一個人談情、和他吃個燭火晚餐、拖他的手、撫摸他的臉、吻他的嘴……但你就是不能看到聽到嗅到碰到「愛情」的實體。因為它不是實體。實體才能夠「得到」和「失去」,「相」卻是相對的,依附在你的眼神、說話、行為等等之上。兩口子結婚了,天天相對了,白頭偕老了,卻各有各忙,不交流,不牽手,不擁吻,那是否仍擁有?若不擁有,又在什麼時候失去了?若明天他卻忽然噓寒問暖、拖手接吻、甚至為你犧牲生命,那又是否重新得到了?得到的這個「新的愛情」又是否和「舊的愛情」一樣?還是不同?

又例如家庭。最近有人高呼要保衛「家庭」這個核心價值,但「家庭」也只是「相」。仔細想想,「家庭」是兩個以上的人:也許有血緣,也許不;也許一起生活,也許不;也許互相關心,也許不。那我們在保衛什麼?如果我要搶你的手機,你可以保護它;但我又如何搶你的「家庭」?還要是家庭的「核心價值」?哦,你說小三可以搶你的老公、破壞你的家庭。怎樣為之搶到手?鎖在夾萬裏?小三和你老公睡,但你老公很懊悔,心已回到你那裏,你卻不能寬恕他:那現在誰擁有你老公?你失去了他,小三也沒有得到,難到你老公消失了?

在此,且讓你猜一個謎:有「父」先還是有「子」先?大部分人都會答「父」。然而,在未有「子」前,「父」其實並未存在。「父」與「子」是同時出現、互相依存的。「家庭」、「老公」、「小三」等等,都是一樣。

世人營營役役在追尋的,還有幸福、尊敬、浪漫、成就、滿足感等等等等,得得失失,又喜又悲,渾然不發現自己在追尋一些「相」。「相」不是不存在,卻是相對存在,並依附在實體或「法」之上。這種存在,既不獨立、也不會永恆不變;這種存在有個特別的名字:「(śūnyatā;留意「空」不是「無」的意思)。只有能看透「法相皆空」的,才能滅掉心裏的躁動與煩惱,得到真正平靜與安隱。

淺智見諸 若有若無
是則不能見 滅見安隱法
--《中論.觀六種品第五》

2014-05-11

Sentimental (傷感)

你說,你是一個傷感的人。

你看見空蕩蕩的鞦韆,會想起逝去的親人。你嗅到咖啡香,會懷緬流浪在異鄉的年輕時光。你聽到一首舊歌,會想起那一段刻骨銘心的感情。

你每天接五光十的畫面、嗅到成千上萬的氣味、聽著喧鬧不休的噪音,為什麼偏偏要在芸芸的經驗之中注意這些會讓你難受的東西?

就算感到畫面的淒清、香味的濃郁、音韻的悠揚,你也可以不去聯過去的記憶。

迫不得意想起了,就該快把它們忘掉。你卻又遍遍越越近,甚至流連不去。終於讓自己深陷於哀傷之中,不能自拔。哀傷的氛圍,沈澱到深層的意之中,竟讓你魂牽夢縈,深宵醒來,半臉淚痕。

你說,你不想再這樣痛苦。

然而,你不能毀掉所有的鞦韆、關掉所有的咖啡店、禁播所有的情歌。你每天無可避免地要接到它們。你可以做的,是不去感它們。 若果那感受還是不受控制地生起,你可以選擇不沈溺下去……

不過我知道,你上了這種淡淡的憂傷。否則你又怎會抓它們出現的機會,執著不放、徘徊不去?

昨天放肆地縱容自己去哀傷,才今天醒時的痛苦,起了更難受的另一天,讓你更透不過氣來。壓在心頭的千斤重擔,迅速讓你衰,甚至一夜白頭,最後被藍色的憂鬱淹

每次你張開眼睛,它都會繼續看見這個五光十的世界。不過,眼睛看見不等於你要看見,更不等於你要痛苦。眼睛看見你卻沒看見,那在你來說,這個傷感的世界便再也不存在。

離見不離見 見者不可得
以無見者故 何有可見
--《中論.觀六情品第三》

不執著,不沈溺,不放肆,不回憶;讓世界消失,也讓自己消失。從此,再無生死。

陰及陰 陰等
其餘一切法 皆同於
--《中論.觀五陰品第四》

2014-05-04

Domino (骨牌)

和一班同事午餐,席間被問及我相不相信有輪迴?

基於教學的本能,我隨口反問了個笛卡兒式的問題:「『你』是什麼?」

因為如果要談「輪迴」與「天堂」,首先要定義那個在輪迴或升天堂的「靈魂」或「中有」是什麼。

問題出了口,我便開始後悔。因為只有這麼短的時間,又有這麼多不同背景的同事在坐,不會夠我們討論一個這麼深而又重要的問題。

我們的思考是基於語言,無奈我們的語言是二元的:如果我說我相信死後有生命,那我就不相信人死如燈滅;如果我相信輪迴,我就不相信天堂。但,真相又是否如此二元呢?

套用印度教的「梵我」概念:如果獨立的生命是水滴,由天上落下開始,至匯入大海時結束,之後由大海揮發,升上天空變成雲,然後又再次落下。那是否有輪迴?之前的一滴水,又是否和之後的一滴水相同?又是否不同?水滴是短暫的,還是永恆的存在?如果水滴在流回大海時被污染了,最後海水也濁了,升起的雲亦烏了,再次落下的雨滴也就不純淨了。那是否意味著有業力由一生帶往下一世?

又套用佛教的「中觀」概念:如果一個浪,由此岸去到彼岸,那浪是否移動了?科學家告訴我們,其實浪下面的水並沒有移動過。情況就像骨牌一樣,骨牌並沒有動,只是一個推一個地倒下,驟眼看來很像有東西在移動,甚至讓人覺得有個無形的駕駛者在駕馭這些骨牌:

若離於去者 去法不可得
以無去法故 何得有去者

--《中論.觀去來品第二》

然而,這些都是錯覺。不要說前世與今生是否同一人,就算昨天的你與今天的你也並非同一人。你知道嘛,你身體裏的紅血球只能活一百二十天,即是說四個月之後,你流的血已經全部是新的。你身體的其他部分亦全部在生陳代謝中。你會說,你並不只是軀體,持續存在的是你的思想。然而,你每一剎那的念頭都在變,又有什麼「持續存在」可言?你的習慣,無論有多久,都可以改掉,就像老煙民亦能戒煙一樣;甚至性格也會隨著年紀改變:有人越老越豁達,有人則越老越頑固。正是:士別三日,即更刮目相待。

既然在一生之中,也出現了不同構造、不同性格、不同想法的你,那還談什麼延續到下一世?

你會說,這是狡辯。如果我們每天都是一個新的人,那我今天又何需為明天的我活得更好而努力?對,今天的我和昨天的我不同,不等於今天的我和昨天的我無關。昨天的我是因,今天的我是果。今天的我又是明天的我的因,就如骨牌一樣,一個推一個地倒下,卻沒有東西在移動,也沒有駕駛者。

所以你說有靈魂,不能說是錯,就等於真的有浪在動一樣。你說沒有靈魂,人死如燈滅,也不能說是錯,因為浪過了,水便也靜止了。

今天,隨著瀕死經驗 (Near Death Experience) 的報告增加,我們有不少輪迴的證據,我在這裏亦介紹過布萊恩.魏斯的《前世今生》(Many Lives, Many Masters)。我們也有不少到天堂一遊的報告。我最近讀過陶德.伯爾普的《真的有天堂》(Heaven is for Real),非常非常的感動,也著實享受原著的文筆。電影我沒有看,但很難想像電影能拍出父母擔憂的心情、信仰上的矛盾、以及童稚的可愛。我個人認為,如果一個三歲多的孩子說在天堂裏遇上耶穌,我不會懷疑他說謊。同樣,我也讀過有淨土信徒在瀕死時見到阿彌陀佛坐在蓮花座上接引她,我亦不懷疑。

我們認為,在這麼多的宗教經驗裏,如果有一個是真的,那其他的便是假的。這是因為我們被我們的語言與經驗限制了。就用《真的有天堂》作為例子:那孩子在天堂裏不過逗留了三分鐘,卻曾和耶穌聊天,遇上自己的太公,見過撒旦,甚至看見世界末日。那「時間」在天國又怎會和我們這個世界的一樣?如果「時間」並不是線性的由過去到未來,那「輪迴」、「永福」等等概念,便全部土崩瓦解。正如哲學家休謨、康德、甚至愛因斯坦所提出的一樣:時間,不過是我們的方便說法,是用來理解自身經驗的一個方法,並不一定是真實存在。

那些豐富的瀕死經驗,有點像瞎子摸象一樣,把自己未經驗過的東西,用有限的語言說出來,於是各自受自身的文化背景影響著。情況相當於吃過榴槤的亞洲人,嚐試用英文把它的味道解釋給美國人或用法文解釋給法國人聽一樣。不過我相信,神秘主義者或修道人都一定曾經嚐過一口榴槤、瞥見過永恆。

因此,我們不應該執著靈魂、天國、神、輪迴等等概念。我們應該做的,是盡力讓浪頭湧向「善」與「愛」的方向,並學習辨別真正的「善」與「愛」所需的智慧,因為這是離開痛苦而得到持久快樂的方法。無論我們昨天是個怎樣的人,都可以透過改變今天的想法與行為來改變明天的我,因為每天的我都是新的。明天都未搞好,就別要談來生了。

最後,我相信一個浪頭的力量是有限的,我個人選擇了接受「恩寵」的幫助。謙虛自己,恩寵自然出現,這是個並不需要哲學辯論的經驗。對此,我一直非常感恩。

2014-03-23

Trip (旅行)

今天的天氣真好。靜坐在和煦的陽光底下,沐浴在不冷的微風之中。

耳邊響起樹葉的沙沙,目光流過孩子的笑靨。好像還嗅到淡淡的桂花香,難道是錯覺?

彷彿不再在這喧囂城市的浮華中,而是坐在米納克劇場,看著茫茫大海。然後從富良野的薰衣草田中,騎自行車到起士工坊。累了便在聖托里尼的餐廳坐上兩句鐘,點一杯冰凍的白酒。

在魁北克的小店裏,曾邂逅讓人迷醉半生的 Enya,現在又在車上的收音機中悠然播出。

背包裏,藏著幾本好書。隨意拿出《愛因斯坦的夢》,讀著讀著,忘卻了下一站的去處,也未再與身邊的異國朋友攀聊。

就這樣,工作、事業、家庭、金錢、野心、成就、壓力、驕傲、恐懼、哲學、信仰……一一昇華。疲憊的心,剎那間去了趟旅行。而幸福,不在過去,不在未來,就在當下。

後記:讀過《中論》,很多本來想寫的,都寫不出來了。能境隨心生,你便自由了。

2014-02-24

Saltiness (鹹性)

「鹽若失了味,可用什麼使它再鹹呢?它再毫無用途,只好拋在外邊,任人踐踏。」(瑪 5:13)

鹽是鹹的。鹽也是白的、硬的、脆的。不過,當鹽溶在水裏、湯裏、菜裏,我們嚐到的或經驗到的,是它的鹹。我們因為鹹,而知道鹽存在。鹽的白、硬、脆等特性都失去了,唯獨是鹹,是長存的。人們於是說,鹽的本性 (svabhāva),就是「鹹性」。人們因為鹽的鹹性,讓食物變得美味、存放得長久、甚至可以殺菌消毒。人們於是開始歌頌「鹹性」,把它神格化,泥塑了個英偉的神像來崇拜它,叫它「鹹神」。

本著還原主義 (Reductionism) 的精神,科學家將鹽拆散,變成鈉 (Sodium) 與氯 (Chlorine)。鈉看來是一種像芝士般軟的金屬,氯則是一種酸性氣體,溶在水裏時,會變成氯水,透明無色,久置更會得出鹽酸,是漒水的一種。

下圖由左至右分別是鈉、氯、鹽酸和鹽:


哲學家於是問,鹹性究竟是在鈉裏,還是在氯裏?鈉與氯都不是鹹的,甚至不能入口,那鹹性是不是無中生有的呢?如果鹹性能無中生有,那又為什麼煲湯要落鹽?為什麼湯不自然生點鹹出來?如果無中生有是不可能的,那沒有鹹性的鈉與氯,是不可能生出有鹹性的鹽的,那鹽的鹹性是否不實際存在?鹹性是否只是我們腦裏的幻覺?

你可能覺得這些問題好無聊。偏偏人類幾千年來孜孜不倦地苦思的,正是這些問題。我們會將「義氣」變成關帝、「慈悲」變成觀音、「智慧」變成雅典娜或蘇菲亞等神祇來崇拜。我們會從人身上提煉出「靈魂」,如同從鹽裏想像出鹹性的存在一樣。我們相信前世種的因會導致今生受的果,方法是透過「中陰身」把「業力」帶過來,縱然無法透過任何經驗去瞭解「中陰身」或「業力」。這個因果的概念如同堅持鹽的「鹹性」是從鈉或者氯裏帶過來一樣。我們不願相信惡果的出現,是無原無故的,純粹是不好運;我們希望這個世界有天理有報應。

然而,我們只會將食物的鹹味看成舌頭接觸到鹽時在腦裏產成的經驗,不會硬要把它變成一個真實存在的東西。那我們為什麼無法將陪伴別人蒙難,看成一個簡單的行為,卻硬要貼上「義氣」這個抽象的概念,還要把它實體化神格化?說穿了,「鹹性」並不真實存在。「鹹」是當鹽、舌頭與腦袋同時接觸時出現的現象。任何一個條件消失,「鹹」便消失。如果湯裏沒鹽,或你沒有舌頭,又或你的腦袋正在睡覺,「鹹」便不會出現。這個,便是佛陀的「緣起法」(pratītya-samutpāda),「緣」的意思,就是條件。他要對付的,是人類腦袋把什麼東西都形而上化的傾向。因此,當有人問他有沒有靈魂時,他選擇沉默不語 (SN 44.10)。所以,別以為佛教提倡輪迴與業力,這些概念來自婆羅門,對佛陀來說只是其中一種方便說法,不贊成也不反對,端視乎問者的情況與效果。因此,佛陀稱他的教義為「中道」(SN 12.15)

後來的佛教門派,辜負了佛陀的苦心,發展出多套超複雜的形而上系統,甚至眾多神祗。直至到龍樹菩薩的出現,寫下了偉大的《中論》,奠定了後來大乘佛教的哲學基礎,才一洗歪風。這也是唐三藏玄奘法師辛苦去取經的目的之一。《中論》十分難懂,但如果你明白龍樹要反對的,是這個世界有個東西叫「鹹性」,可以獨立於鹽 (以及舌頭與頭腦) 而存在,那你就明白《中論》。他叫這些形而上的東西「戲論」,是我們的腦袋在玩遊戲 (或玩我們)

不生亦不滅,不常亦不斷
不一亦不異,不來亦不出
能說是因緣,善滅諸戲論
我稽首禮佛,諸說中第一
--《中論.觀因緣品第一》

即是說,鹽的確是鹹,但「鹹性」這東西並不存在。鈉與氯是鹽的因,鹽是鈉與氯的果,鈉與氯與鹽,不是同一樣東西,也不是不一樣的東西。鹽裏是鈉與氯的離子,但鈉與氯本身卻沒有鹹的味道。前世與今生,不一亦不異;業力與果報,不來亦不出。鹽,是鈉與氯單純地產生的結果;鹹,是鹽、舌頭與腦袋碰巧走到一起時的結果。這,便是緣起法。今生的欲望與執著,導致來生的出現,但來生與今生,是不一種的生命,就如同鹽跟鈉與氯並不一樣,卻又不是無關。

現在,《中論》裏的其他句子便不難理解:「如諸法自性,不在於緣中」,即是說「鹽的鹹性,不在鈉與氯中」。又例如,「諸法不自生,亦不從他生」,即是說「鹹」不是無端端出現在嘴裏,也不是鈉與氯擁有的味道,甚至不是有鹽就有鹹,還需要你的舌頭與腦袋。鹽是「因」,舌頭與腦袋是「緣」,這便是「因緣和合而生」的意思,為「諸說中第一」。

再進一步說,鹹,是相對淡而存在的,就如同高是相對矮而存在的。這個世界如果沒有矮人,便沒有高人。鹹、淡、高、矮等等概念,都是相對的,並不實際存在。這個「相對的」,便是「空」的真正意思。一切皆空,並不是說什麼都不存在,而是什麼都是相對地存在。由於涅槃是相對輪迴而存在、天國是相對人間而存在、生是相對死而存在,所以統統都是「空」。留意,「空」只被應用在形而上的概念上,不是實際的經驗上。即是說,你面前有鹽,放到口裏有鹹味,這不是空。「鹹性」才是空。有個人站在你面前不是空,有個「高人」在你面前才是空。由於「空」本身是一個相對於「有」的概念,所以「空」也是「空」。

鈉與氯加在一起,變成鹹的鹽,叫「緣起」;鈉、氯和鹽裏都沒有鹹性,叫「性空」。「緣起性空」便是整本《中論》的思想精華。目的,是叫你簡簡單單、老老實實地生活,別讓鑽牛角尖而己。

2014-01-21

Buddhist Sect 3 (佛教流派之三:大乘興起)

在講大乘佛教 (Mahayana Buddhism) 的興起前,大家要先瞭解,大乘佛教不是一個組織,而是一大堆派別的統稱,情況和小乘 (Hinayana) 一樣。般若、淨土、禪、甚至密宗,都可以算大乘 (密宗雖為金剛乘,但仍要先經過小乘與大乘的修行),因為小乘與大乘的分別只靠一個記認:你想不想成佛?只想得道入涅槃的,叫小乘,包括「聲聞乘」與「緣覺乘」;立下宏願要成佛渡眾生的,叫大乘,亦叫「菩薩乘」。至於什麼派別能自稱佛教?但凡有三法印 (Tri-drsti-namitta-mudra) 的,便算佛教。三法印便是: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滅。其他便叫「附佛外道」。如果你仔細閱讀十八部派旳教義,你會發現不少都可以算是外道。例如犢子部便不符合「無我」,說一切有部又某程度上違返「無常」。無論如何,由於佛陀容許弟子自由思考與實驗,所以佛教是一個很闊的宗教,包含很多不同的思想。

上回並無討論大眾部諸派別。要明白它們的分別,以及它們與大乘的關係,要由說一切有部開始。上回提到,說一切有部的基礎是論藏。「論」的特色,便是利用佛陀的「緣起法」(Paticca-Samuppada),把這個存在,包括「世界」與「我」,分解成零件,所謂「法」(Dharma),以證明無常無我的道理。一個常用的例子是樹木。一棵樹是種子、陽光、泥土、水與空氣等「因緣」恰巧同時出現,才出現的現象 (Conditioned Factor)。隨便少掉一樣,樹便不會出現。因此樹並不真正存在,至少不是永恆存在。推而廣之,所有因緣和合而生的東西都不真正存在,只是暫時性地出現,本質都是「空」(Sunyata)。這個世界只有一個東西不是因緣而生的 (Unconditioned Factor),那便是「涅槃」(Nirvana)

「涅槃」表面上是「寂滅」,但這個翻譯造成不少誤解,以為是什麼都沒有的虛無境界。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佛陀不會說是一個狂喜的境界。所謂「滅」,並不能獨立存在。「滅」要有對象。涅槃滅的,是苦、煩惱、輪迴等等,並不是什麼都滅掉。

好了,你會問,如果樹是種子、陽光、泥土、水與空氣等條件合成,那種子呢?陽光呢?哦,它們也可以再拆細。種子是果子被鳥兒啄食才出現的,果子則是花粉跟花蕊相遇才生成,如此類推,沒完沒了。同樣,我與你都可以分拆成色受想行識等五蘊。舉個例,你的眼睛看見一個美女,產生視覺,再產生喜歡的感覺,因而去追求她。如果沒有眼睛,你當然不能看;但如果這個世界沒有可以看見的東西 (例如世界沒有光,一片漆黑),你也不會知道自己有眼睛。有眼睛有美女,如果沒有腦裏分析視覺的神經,你也不會「看」到這個畫面。同樣道理,你不單要有耳朵才知道什麼是聲音,也要有聲音才知道什麼是耳朵。現在你明白,單有肉身,你是不會察覺自己存在的,你還需要世界。肉身與世界,是相互依存的。在兩者的互動中,產生了「我」的錯覺。

結果,論師將這些零件,例如色受想行識等,再細拆成地、水、火、風、眼、耳、口、鼻、舌、身等等過百種零件。這個思辯方法,西方叫「還原主義」(Reductionism),也是整個西方科學的基礎。行為心理學家就曾經認為人的所有行為都可以被分拆為一大堆「刺激-反應」的組件 (雖然後來出現了「完形」[Gestalt],嚐試駁斥這個想法)。那時候,要製作如此複雜的系統,主要透過觀察自己內心的每一個細微變化。因此,論藏也可以說是大師們靜坐瞑想、觀照禪定後的經驗紀錄

這個時候,出現了一些人,他們認為整個系統都是「阿茂整餅」。這些複雜的分類,純粹是人類的腦袋有病,喜歡將所有東西都命名。這個怎理解呢?最簡單的例子:「高」存不存在?或者說,「高樓」存不存在?「高樓」當然存在,但只存在於有比它矮的樓旁邊。「高」本身並不獨立存在。「高」是我們用來方便溝通而做的字。同樣是水,我們一時叫它「冰」,一時叫它「霧」,一時叫它「雨」。這些都只是名字。同樣地,我們在「不能」的基礎上創作了「全能」這個無實體的詞,再按了個名字給它,叫「神」。

哲學家休謨 (Hume) 便曾認為「因果關係」並不存在,只是兩個現象湊巧一前一後地發生而已 (試想想,不少迷信也是如此形成)。康德 (Kant) 叫「因果」、「空有」等等我們用以理解世界的小工具為「十二範疇」,實際上世界有沒有這些現象實在誰也不知道。到了羅素 (Russell)、維根斯坦 (Wittgenstein) 等人,索性把哲學貶為語言遊戲,甚至宣布哲學已死。

說穿了,我們有個把形容詞「物化」(Objectify) 的奇怪傾向。我們將「全能」、「全知」、「無所不在」等形容詞統稱為「神」。我們也將「智慧」變成蘇菲亞女神、將「慈悲」變成觀世音菩薩。這些,都是「假名」。

這個概念,在大眾部裏發展起來,最終把論藏裏的「法」(零件) 全部判辨成「假名」。這個部派叫「一說部」。但這樣又落入了「虛無主義」(君不見,眾多西方哲學家都是自殺死的)。「說假部」則把一些如五蘊等「法」定為真實存在,其他則為假名。又有「說出世部」,認為在芸芸的假名中,只有佛陀所傳「出世的方法」是真的。後者等於康德要「為知識劃界線、為信仰留空間」的努力一樣。

這些嚐試,到了公元第一世紀時,被推到了印度哲學的顛峰,那時的成果,便是今天的《大般若經》(Mahaprajnaparamita Sutra)。《金剛經》、《心經》等古老典籍,都來自這一個傳統。世界現存最古老的印刷書籍之一,即為《金剛經》(CE 868;其餘為《法華經》與《陀羅尼經》);貴霜僧人支婁迦讖 (Lokaksema) 便早於公元一百五十年時把《道行般若經》帶來中國翻譯,可見有多古老。在《般若經》裏,所有概念都是假名物化的結果。如果沒有「惡」,便也沒有「善」。沒有「死」,你不會明白什麼叫「生」。如果人人都不老,不會出現「年青」這個詞。甚至,「涅槃」也是因為有「輪迴」才出現的概念。沒有「輪迴」,又何來「涅槃」?等於說,沒有噪音,你甚知道寧靜有多舒服?這些概念,全部都是透過互相依賴而存在的,它們本身並無實質本性,所以被名為「空」。

「空」是「涅槃」之後,又一經常被誤解的概念。Dr. Peter Della Santina 說得好,「空」的真正意思,不是什麼都不存在,而是「相對性(Relativity)。所以「輪迴」與「涅槃」都是「空」,因為沒有「輪迴」就沒有「涅槃」,因此有「無無明……亦無老死盡」(「輪迴」的定義就是由「無明」到「老死」等十二個階段的循環)。更深一層,如果我們沒有把概念「物化」的話,我們也不需要有「空」這個概念。這個,就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意思。

若這些論點好像好抽象,我可以再給大家一個例子。你有沒有聽過「你不夠愛我」、「給我多一點愛」、「你愛我多少」等等說話?「愛」是一個我們常用的假名。如果我們沒有不愛的人,我們便沒有愛的人。「愛」等於「不愛」。因此你也可以說「愛即是空,空即是愛」。

推而廣之,「空」這個概念也是因為「有概念」才出現。不是「有」這個概念,而是「形成概念」的習性。如果我們不再將概念物化,「空」這個概念也不用存在。所以說,「空」本身也是「空」,即也是「相對」的。這個,大概就是龍樹菩薩創立中觀派的般若空觀。之後演變成瑜伽行派,再變成各大乘佛教的流派,特別是禪宗的中心思想。

根據空觀,你為任何東西按個名字都是錯的,甚至「佛」的名字都是因為有未開悟的人才存在,如果人人都開悟便沒有所謂佛與非佛。所以我們什麼名字也不用叫,用粵語的講法,什麼東西都叫「咁」(這樣)、「就咁」(就這樣)、「係咁」(是這樣)。學名呢,就是「如來(Tathagata;英譯 Thusness、Suchness)。「我愛你」變成「我咁你」、「我咁咁」、最後成了「咁咁咁」。

「空」的觀念,是要修道人放下對修道法門的執著。無論是聲聞乘緣覺乘仰或菩薩乘,都是相對而言的。無小乘又何來大乘?所以出現了法華經的三乘實則一乘的終極結論。

至此,不難理解為什麼大乘的興起,很有可能承繼了大眾部的說一、說假等派的哲學思想,再發展成「空」觀。不過,大乘興起後,大眾部依然存在,而且大乘亦吸收了不少說一切有部與化地部、法藏部、經量部等其他部派的思想。其次,對佛本身的崇拜,隨著《佛本生經》與佛像的興起,演變成一個叫「讚佛乘」的流派,以禮佛唸佛為其主要內容,影響了以後的淨土宗等大乘派別,並產生了三世佛、佛土、菩薩等概念。最後一個論點,便是平川彰教授所提出的,由崇拜與管理佛塔的教團演變而成。這個論點富爭議性 (聖嚴法師便反對),但亦不無可能。

正如我下筆時所言,印度是一個沒有歷史的地方,以上的資料有很多其他的說法與版本,我當然不敢說這些便是真相。不過,有假才有真,真亦即是假,假亦即是真,都是空。總之就「係咁」啦。

註:括號內的,有時用梵文,有時用巴利文,端視乎那一個譯法多人用;至於附圖,南傳與北傳我故意各用一套譯法,以作參考。此外,我刪掉了那些注音符號,以免有些手機或瀏覽器無法顯示。

2014-01-19

Buddhist Sect 2 (佛教流派之二:十八部派)

上回提到維基裏以「大天五事」為根本分裂的原因,典故是北傳的《異部宗輪傳》。但若參考其他典籍,如《島史》(Dipavamsa)、《大史》(Mahavamsa)、南傳的《論事》(Kathavatthu) 等等,「大天五事」不過是枝末的分裂。所謂「大天五事」,指一位叫大天 (Mahadeva) 的和尚,主張阿羅漢得道後仍會有引誘無知、或因錯覺而起疑等等不穩定的狀態,需要別人幫忙聆聽佛法,才能維持得道。相對金銀淨,一聽便知這是個小問題,因為得道的阿羅漢本來就不多;相反要吃飯花錢的就多得很。

那什麼叫南傳?《島史》又是那個島?原來阿育王當年皈依佛教,命人四出傳教。其中,包括了他自己的兒子摩哂陀 (Mohinda、Mahendra;北傳說是同母弟) 與女兒 (Samghamitta)。摩哂陀的和尚 (即上師)目犍連子帝須 (Tissa Moggaliputta),而帝須的傳承則能上溯到那位背出整套律藏的優婆離尊者。把戒律授給摩哂陀的,正是大天。

當年,阿育王派遣摩哂陀到西方傳教,他在西南海邊上了船,繞過南印度,到達錫蘭,古稱銅葉洲,即今天的斯里蘭卡。這個,便是《島史》指的那個島。他妹妹從佛陀悟道的那棵菩提樹上折了枝,在斯里蘭卡繁殖了菩提樹的兒子。後來真的菩提樹枯死了,信徒又從菩提樹的兒子那裏折枝,移回印度菩提迦耶。所以今天你在迦耶見到的,是菩提樹的孫子。這是外話。

為什麼扯到斯里蘭卡那麼遠?因為今天的上座部佛教 (Theravada),或一般人口中的小乘佛教 (Hinayana) 的正統,便是由優婆離尊者傳到帝須和摩哂陀,先在斯里蘭卡建立起來,史稱「赤铜鍱部」,演變成今天的「大寺派(Mahaviharavasin),再傳到緬甸泰國高棉等地。這個「正統」,正是由阿育王所召集的第三次結集時定的。

由於阿育王的支持,佛教當時大行其道,於是不少外教人也混進僧團撈油水。阿育王於是叫帝須判定那些學說才是正統,才派遣僧人到外國傳教。《論事》正是帝須對標準的紀錄。帝須當時舉辦了有千人的第三結集,為時九個月。但要留意的,是佔大多數的「大眾部」己經不包括在這個結集裏。那標準是什麼呢?當時的帝須告訴阿育王,認為佛教是「分別說」(Vibhajjavada) 的,就是正統:

《善見律毘婆沙》:「王復更問:大德,佛法云何?答言:佛分別說也。」

要理解什麼是「分別說」,要先知道它的對手是什麼:那就是「一切有說」。這裏背後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究竟「我」是什麼?譬如基督徒的《使徒信經》有「期待死人的復活」,代表肉身與靈魂都是「我」的一部分。但笛卡兒卻很簡單地駁斥這個說法:如果你被斬斷一隻手或一隻腳,你會否少了五分一個「我」?就算斬剩你個頭,失掉五分四的肉體,你的「我」又少了多少?因此他說「我」其實就是「思想」(即「我思,我在」的意思)。比笛卡兒早二千年時,佛陀卻更徹底地把「我」分解成色、受、想、行、識等「五蘊」,五蘊因緣和合而生,緣盡即散。目的是叫人不要執著「永恆」

執著肉身的永恆,讓秦始皇、淮南子、甚至牛頓等人窮一生的力去找長生不老藥;執著死後的永福,則讓無數祭師肚滿腸肥、萬千生靈成了無辜的祭品。

不過,若「我」只不過是空有,那人死如燈滅,為善為惡也不用擔心來生的業報或地獄的永火。佛陀又不想我們跌入這種「虛無主義」

所以佛陀講了個故事:一個中箭的人,最重要的是拔箭療傷 (解脫痛苦),而不是去研究「是誰射的箭」(神)、「箭是用什麼造的」(宇宙觀)、抑或「為什麼要射中我」等等問題。偏偏,佛滅後,出現了論師 (Abhidhammika),將五蘊學說發揚光大,變成一個讓人目瞪口呆的複雜系統。這是後話。

說回第三次結集之前,出現了「說一切有部(Sarvastivadin),即「我」是存在的 (嚴格來說,是「法」存在),不單因緣和合而存在於這一剎那,過去的「我」與將來的「我」都存在。換句話說,「我」是永恆的存在。如果不是這樣,我前生的業力早隨我前生的死亡而消失了,我又為什麼要在今生承擔其後果呢?同樣地,我亦不用為來生的幸福而努力,什麼修七世能成阿羅漢等等都是空談。說一切有部為了對抗虛無主義,結果走向了「永恆主義」的極端。

這個,雖然是導人向善的方便法門,但的確有違佛把「我」分別成五蘊的精神,因此出現了自命更正統的「分別說部(Vibhajyavadin)。可以說,他們是保守派,保持了最古老的原始佛教。如前述,被摩哂陀帶到斯里蘭卡的,叫赤铜鍱部;向北傳到喜瑪拉雅山中的,則叫本上座部,後來又變成上座弟子部雪山部 (Haimavata)。不過,也有學者認為雪山部是說一切有部甚至是大眾部的分枝。

說一切有部被帝須判為異端後,搬到東北的喀什米爾附近繼續發展,卻因而影響了中亞、西藏、中國,以及後來的大乘佛教國家。試想,如果不是「一切有」,佛與菩薩又怎能生存千千萬萬刧呢?

在跳到大乘之前,先回到第四次結集。當時公元一百年,因為阿育王將整個國庫都佈施了,孔雀王朝早也就沒落了。如果你對中史有點印象,漢代有個強大的敵人,叫匈奴,也有個弱的,叫月氏。月氏因地區分為大月氏與小月氏。大月氏後來在喀什米爾建立了一個叫貴霜 (Kusana) 的帝國,強大到能進攻中國,不過最後被班超擋在門外。當時東有中國,西有羅馬。羅馬東邊是取替了波斯的安息國,安息的東邊就是貴霜。它們是當時世界的四大強國

剛剛講到說一切有部在第三次結集失利,結果去了喀什米爾,正好把貴霜王迦膩色伽一世 (Kanishka I) 從婆羅門教手裏搶過來。迦膩色伽王為說一切有部舉行了第四次結集,並把論師發展出來的複雜系統定為定統,成為今天的經律論三藏。如果你還記得,在第一次結集時只有經律二藏。明顯地,論藏 (Abhidharma,音譯「阿毗達磨」,意譯「殊勝法」或「對法的研究」) 並不是佛陀親口述說,但卻是用佛陀的分析方法推論出來的東西。這時,有一些人覺得這些複雜的東西根本不是佛陀的意思,我們應該回歸經藏。這些人在第四次結集時被排除出來,成了「說轉部(Sankrantika),亦因為他們對經藏的重視,後來亦叫「經量部(Suttavada)。他們背後的哲學很簡單:腦裏的東西就是真實的東西,因為你不可能分辨它們。

舉個例,當你的腦裏響起一首歌時,和真正聽到這首歌是無分別的,和在夢裏聽到它也無分別。又或者,一杯三十度的水,若你剛把手浸在熱水,你會覺得這杯水冷,相反,若你手冷,便會覺得它暖。這杯水依然是同一杯水,分別只在你的腦裏。所以,想即為真,真也不過是想。也因此,辯論世界是否客觀存在還是我們的幻覺,是不可能的。這個正是西方哲學家用了幾百年去辯論的問題。

很籠統地說,說一切有部接近經驗主義 (Empiricism),經量部則接近理性主義 (Rationalism)。經量部後來發展出中觀學派 (Madhyamaka)瑜伽行唯識學派 (Yogacara Vijnanavada)。中觀派從經量部發展出「一切法皆空」的道理,但這又有墮入虛無主義的危險,於是唯識派提出了種子識、如來藏等概念。至此,如果你對大乘佛教有點認識,你會發現大乘佛教的諸多思想流派,其實也是從部派佛教裏取材,並不單純是由「大眾部」演變出來。

與此同時,也有人比說一切有部更極端。他們認為不單色、受、想、行、識等「五蘊」為實有,甚至我自身也是實有。這個實體叫「補特伽羅」(Pudgala),在六道輪迴的正是補特伽羅。簡單點說,他們是會同意基督教的靈魂肉身學說的人。他們從說一切有部裏分裂出來,成為犢子部 (Vatsiputriya,也叫「可住子部」)。犢子部又再變成了「正量部(Sammatiya),以大家熟識的「業報說」盛行於世。有說他們後來也去了斯里蘭卡,成了「無畏山派(Abhayagirivihara),也稱「法喜部(Dhammaruci;也有說無畏山派是由大寺派裏的大眾部支持者分裂出來的,因為他們是改革派自由主義者)

也有一群人,北傳說是說一切有部的,南傳則說是分別說部的,總之是「自己人」。他們在這兩派中間找了個折衷的方法,認為「過去的你」不是存在,也不是不存在:如果過去你種下的業,你已經承受了後果,那過去的那部份 (學名「過去法」) 便消失。那些未還的債,則依然存在。顯然,這是在永恆與虛無之間的折衷。他們便是「飲光部(Kasyapiya)

舉個例,李小龍的電影,你一天未看,他仍存在;到你看過了,以後便從這個世界上便消失了,因為你不會再看了。李小龍是否在生、那電影是否客觀存在,都已無從稽考,因為從此它只對還未看過的人存在,對你而言已不再存在。你有沒有試過看見一件心頭好,立即朝思暮想,直到你買了它,開心了一陣子,之後便又把它忘掉?

其他還有林林種種的流派,多以地名或人名為名。好像大天和尚在制多山修道,吸引了一批徒眾,因而多了個「制多山部(Caitika)。那時候,除了在僧團的出家眾與在俗的信徒外,還多了一個非僧非俗的組織,他們主要由商人階級供養,工作是維護與祭拜「窣堵坡(Stupa),即佛塔。僧團一般在森林或雪山中,多由皇室供養,商人 (即中產) 不易去供養;相反佛塔卻在市中心,內有佛舍利或高僧舍利,所以方便很多。雖然佛陀明說不要拜他的遺體,但佛塔崇拜還是興起來。制多山部因此要宣揚供養僧團比供養佛塔的功德大;然而支持供養佛塔的,則持相反意見,認為供養佛塔的功德大些。後者便成了「化地部(Mahisasaka),最後變成了「法藏部(Dharmaguptaka)

佛塔崇拜的興起,還有另一個原因,便是《佛說本生經(Jataka) 的流行。佛本是凡人,因此當時並沒有拜佛的儀式,甚至要畫佛像,都是畫一棵菩提樹,前面再放一張空椅子,代表佛。沒錯,和大部分宗教一樣,佛教是不拜偶像的。情況正如回教徒如果要畫穆罕默德先知,必會用白布把他的臉遮蓋一樣。後來因為亞歷山大帝把希臘的雕塑文化帶到印度,才開始有佛像,且越塑越大,把佛陀神格化,滿足一般人想拜偶像的心態。在未有佛像之前,傳說藏有佛舍利的佛塔便是最好的禮拜對象。為配合這種潮流,於是把佛陀神格化的《佛說本生經》出現,記載了了佛陀前世的因緣,也解釋了慈悲的佛陀為什麼要涅槃,而不利用神通留在世上拯救更多世人。《本生經》提供了大量故事素材,讓藝術家製作佛像與壁畫,供人膜拜。

話說回來,這些其他派別都是小流派。最終跑出的四大部派分別是:大眾部犢子部說一切有部分別說部。傳說共分裂出兩派十八部,但不同的部派的史書卻列出不同的十八部派,參考平川彰教授的《印度佛教史》,竟曾出現過共三十四個部派的名字。

現在讓我們總結一下。第一次結集,訂下了經律二為僧團的領導。第二次結集,是因為戒律的問題,特別是處理捐款的問題,而分裂出大眾部。可以說,那是保守派和自由派的分裂。之後的分裂,則是因為教義問題,特別是「存在」的本質,而分出分別說部、說一切有部和後來的犢子部。總的來說,「」若存在,便是犢子部。「我」不存在,但構成我的零件 (即所謂「法」) 存在,便是說一切有部。這些零件只在這一剎那存在,過去與未來的都不存在,便是分別說部。業力未作用的「過去法」才存在,作用了的都不存在,便是飲光部。最後一個分裂的原因,則是僧團與僧塔組織之爭。這三種分歧,將在下一篇講大乘起源時,來一個大了斷。

在了斷之前,就讓我們看看佛陀自己對「存在」怎麼說:

《正見經》:「迦旃延,此世間多依止於之兩。迦旃延,依正慧以如實觀世間之集 (生起) 者,則此世間為非無者。迦旃延,依正慧以如實觀世間之滅者,則此世間為非有者。迦旃延,此世間多為方便所囚、計、取著。聖弟子……不囚於『予是我』,無著、無住,苦生則見生,苦滅則見滅,不惑不疑,無緣他事,是彼智生……如是乃正見。」(SN 12.15)

即是說,大家都中計了。

下圖是根據《島史》、《大史》、《善見律毘婆沙》等南傳資料整理的系譜,與北傳有不少出入。



下圖則是根據世友菩薩的《異部宗輪論》等北傳的資料,再參考學者與南傳比較和整理後的系譜。



2014-01-15

Buddhist Sect 1 (佛教流派之一:根本分裂)

朋友在大學裏讀哲學與佛學,我隨口問了一句:「你知道大乘佛教的起源嗎?」朋友答:「老師說是因為有些僧人有錢了,所以分裂出大乘佛教。」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有這個想法,但這個想法卻是混淆了「大眾部」(Mahasamghikas) 與「大乘」(Mahayana) 的說法。我再到維基百科看看,卻又將「大眾部」的分裂全歸咎於「大天五事」,這也不一定正確。

我也不敢說我知道的是絕對正確,但我決定在這裏提供一些學者們的說法,供大家參考。首先,大家要明白,印度是一個沒有歷史的地方。佛陀什麼時候出現在歷史上也是靠估,有過百年的誤差。如果阿育王 (Asoka) 不是派僧團到外國傳教,而又記下了當時外國統治者的名字,我們連阿育王的孔雀王朝 (Maurya) 建立在什麼時候都不知道,甚至阿育王是不是真有其人都曾被質疑。僧團本身也有紀錄歷史 (Vamsa,音譯「毘婆沙」),但這個歷史是從作者流派角度寫的歷史,也不是客觀的紀錄。因此,關於佛教有多少次集結、十八部派的演變、大乘的興起等等,到今天還是學者們的博士論文題目,也是考古學者仍在努力的方向。

說回正題,要知道大乘如何興起,要由佛滅後的第一次結集 (Sangiti) 講起。佛陀入滅時並沒有指定繼承人,說明「依法不依人」。因此,弟子們第一要事是把這個「法」定下來。傳說,當時大迦葉尊者 (Mahakassapa) 為主持,優婆離尊者 (Upali) 背出律藏 (Vinaya),阿難尊者 (Ananda) 背出經藏 (Sutra),五百位阿羅漢確認無誤,便從此成了正統。不過,佛陀曾要求弟子以自己體驗的為真,別盲目信人。因此,佛經存在自由詮釋的空間。其次,佛陀遺命:「阿難!自今日始,聽諸比丘捨小小戒。」即,戒律也有彈性。在第一次結集時,便已有其他僧團因為遲到,而不承認這次結集的結果,揚長而去。

佛滅時印度是戰國狀態,有所謂「十六雄國」,最終由摩揭陀國 (Magadha) 統一北印度,首都正是王舍城 (Rajagrha)。之後經過了暴君、篡位、叛變等等動盪,最後迎來了亞歷山大帝的希臘大軍壓境。亞歷山大帝折返後,原本以養孔雀為家業的月護王 (Candra-gupta) 率領民兵,把希臘人趕走,之後再推翻當時的難陀王朝,統一全印度,建立了孔雀王朝。月護王的孫子,就是阿育王。

當時,佛教已十分興盛,並建立了中印度與西印度 (摩偷羅城 [Mathura],近今天的德里) 兩個中心。中印度的僧人認為西印度的僧人違返了十條戒律,史稱「十事」,因而召開第二次結集。十事中,最難決定的是能否收受金錢佈施。原來,僧人只能收實物,如飯菜、衣物、院舍等,卻不能收金錢,叫「金銀淨」。若有人捐錢,他們要找個中間人來花掉這些錢,換成實物。然而,化緣的成果是不穩定的,有時食物多到吃不完,結果爛掉,有時卻又要捱餓。於是,西部僧人開始用鹽醃製食物,犯了「鹽淨」的戒律,也開始收取金錢捐獻,好能在需要時買食的穿的。好了,你可以說,佛陀只准大家化一個鉢的緣,就是不要你有資產屯積,一旦可以屯積就有貪念,此外,無常帶來苦是大家都明白的,叫你苦修就是要克服它,而不是像俗人一樣想辦法製造虛假的安全感,以無常為常。話雖如此,這並不是殺盜淫妄等大罪,也許正是佛陀所謂的「小戒」。

無論如何,第二次結集中主持人判定十事為非法,得到七百人贊成,成了「上座部」(Theravada)。在他們的歷史裏,他們是正統,並放逐了違反十事的僧人。然而,被放逐的有成萬人!他們就是「大眾部」(Mahasamghikas)。這個分裂叫「根本分裂」。這萬人另外搞了個結集,叫大結集。這個金銀淨的問題,也就產生了朋友的誤會。

下一篇,將會解釋佛教如何演變成十八部派。

2014-01-08

Presentation (演說)

最近有初出茅廬的年輕同事找我,想學銷售與演說的技巧。愚見認為,那些眼神、語調、手勢等等的東西,是有影響,但只是枝節,不是根本。

銷售或演說的成功,在於你有沒有故事要講。如果你的故事,能夠感動你自己,它自然能夠感動台下的人。最近家母轉寄了衍藏法師這段演說給我們,一看,片長五十分鐘,我便覺得我不會看完。怎料一開始播,我便動也不動地坐了五十分鐘。在這五十分鐘裏,法師並沒有怎樣移動過,也不見得運用了什麼技巧,卻能把聽眾吸引了。仔細留意,她手上的提示卡,只有寥寥三、四張,與我們一般準備幾十頁 PowerPoint 的演說相比,完全不是同一回事。



那是因為,這是個真實的故事,是法師忍辱四十年的成果。還有,修道人的平靜、謙遜與幽默,是無聲無息地透出來的,能慢慢地感染身邊的人。我們眼中厲害的演說家、講者、甚至藝人,他們精彩的表演,背後是一種「燥動」,不斷在刺激聽眾的神經。修道人的演說,卻在字與字、句與句之間的寧靜中表現出來。

這個,才是上乘的溝通方法。

我記得我當時對那同事說:你欠缺的,是實戰經驗。你要在戰場上累積故事,成功的失敗的,記下無理的客戶、變態的上司、無可能的任務等等,然後才能上來侃侃而談,俘虜你的聽眾。世上最偉大的老師,包括耶穌、佛陀、莊子等等,說的,都只是一個又一個精彩的故事而已。

Itchiness (癢)

天氣乾燥,皮膚自然癢。不少人都會塗上潤膚膏,又或不自覺地抓破皮膚。我卻發現這其實是個很好的鍛鍊機會。

「癢」的感覺,觸發反射性的搔癢動作,原是經過進化,讓我們在有蚊叮或蟲咬時把它們撥掉。然而現在明顯沒有蟲在爬,所以「癢」的感覺是「空有」,純粹是腦裏的感覺。

於是,我開始觀照「癢」的生起,拖慢呼吸,直到它消失。腦袋在不斷接受同一個刺激後,自會麻木,而「癢」也自會壞滅。

這個鍛鍊聽起來十分無聊,但是背後「停一停,諗一諗」的能力卻是諸法根本。

當遇上無理取鬧的人,你能夠在怒氣生起時觀照它嗎?別人無理,與自己憤怒,是完全不需要掛勾的,是純粹的反射動作,是「空有」。能夠觀照憤怒的人,自能「忍辱」。

當遇上渴望擁有的東西時,你能夠在貪念生起時觀照它嗎?欣賞漂亮的東西,與擁有漂亮的東西,也是完全無關係的。能夠觀照貪念的人,自能「布施」。

抓癢都放不下,還談什麼其他?書嘛,都是白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