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寫網誌時,本打算不「月旦人物」。然而,有些人物真的不能不提一提,像摯友倉海君便是一例。倉海君乃是我識於微時的朋友,那時正是「志於學」之年,如今已過了十數寒暑。年幼時我本沉迷於電子電路的設計與製作,每天與銲鎗錫箔為伍,幻想能用我的蘋果電腦弄隻機械臂出來;而那時我非常有限的國學知識都來自金庸、梁羽生等武俠小說。想不到正當我要從文、理兩科之間作選擇之際,竟遇上了倉海君。而我大部分的國學基礎,都是跟他一起學習與研究得來的。(還有啟蒙的父親與姨母,有機會再談。)
在倉海君的影響底下,我們瘋狂地到舊書店買書看;當時沒有錢,我們一人湊一元,買一個兩塊錢的「椰賓」(就是那大大個,有椰絲,但沒有營養的一團麵粉),分著吃,外加一杯七十一便利店的特價一元一杯的熱朱古力。以兩元解決午餐後,便省下八元去買書。當時我們常去旺角的眾書店,也會去已關門的廣華書店;倉海君形容廣華書店為「書間地獄」,事關那裏的書堆積如山,塵封三寸,書裏又有昆蟲屍體,甚至一副貓的骸骨!(後來,當它結業後不久,又正值店主的兒子回來巡視之際,倉海君竟成為了最後一個破門而入的顧客,拯救了最後一批書籍。據他說,當時書本多得在門縫中洶湧而出。) 是的,我們愛書如命,但比起倉海君,小弟還是遜色不少。倉海兄曾告訴我,他醒來的時候,不慎舉手碰翻了床頭的書,之後便被墮下的書活埋了,家中藏書之多,可以想見。
為了省下最後的那兩塊,我們曾一起依書修練辟穀之法,到學校附近的公園「吸食霞氣」。很多舊同學還傳為佳話。我們又曾鑽研易學,然後計劃到廟街開檔算命。我們向在那裏算命的先生求教入行方法,甚至問明保護費要交多少。不過因為那算命先生說,幹洩露天機的工作,是會折福的;他的幾個同行都橫死了,而他自己則沒有子嗣。他幹了三十年,從不敢將卦象的訊息盡洩。姑勿論是真是假,我們還是放棄了。我們身邊慢慢多了很多其他有趣的朋友,如會畫符念咒的「林道士」與習武多年的「郭大俠」等,實在不能盡錄。那時倉海兄的中文作文,大多是文言古文,而老師亦照例全給八十分,已是作文最高分數了。他在參加經濟學的高考時,由於對經濟學沒有興趣,便在試卷上寫了篇古文,更因為想買雪糕吃而差點錯過下午的考試。在他的網誌裏,他自謂「幼好潯陽隱」,就是像陶淵明般隠居,可見倉海兄亦乃今之楚狂矣。
除了看書,我們也曾幹過其他瘋狂的事。例如我們曾為玩「光榮」的電腦遊戲「三國志 II」而廢寢忘食,直到大家都打到筋疲力竭,而「全國」亦再沒有可用之兵為止。我們又連續看《猛鬼追魂》(Hellraiser) 第一至第三集,由凌晨開始看,看到天明;整晚眼前閃現的,都是血漿。倉海兄特愛鬼片,還曾因故 (不贅) 用了《猛鬼街》的 Freddy 作自己的英文名字。因著「為聖賢繼絕學」,我們又一起跟他外婆與我父親學打「天九」(「天九」者,非「排九」也)。他還教我使出阿龍 (Ryu) 的昇龍拳。可知倉海君興趣亦很廣泛;現在還學古琴呢。
自我讀大學後,便與倉海君少了接觸。但他的生命依然精彩。那時,他有關中國文史哲的知識已十分豐富,於是便開始向其他文學語言發展。他開始學拉丁文,後來還學過希臘文、希伯來文、梵文、藏語、法文、德文 (Mensch, 2005) 等。我實在不知道他現在懂多少種語言。好像他的網誌名稱 (Kalos Kagathos),其實是是希臘文 (καλός καγαθός),姑且譯作「君子」或「騎士」罷。他的英文名稱,其實來自一位意大利著名的圖書館館長 (Antonio Magliabechi),好像老子一樣。Magliabechi 出身鐵匠,但因博聞強記,自學極勤,得翡冷翠梅迪奇家族的 Cosimo III de' Medici 賞識,教授希臘文、拉丁文和希伯來文,並聘任為他的圖書館館長;死時其圖書館有藏書三萬本,現已成為佛羅倫斯的國立圖書館的珍藏 (Löffler, 1910)。而倉海君的神師,則是對經史子集背誦如流的錢鍾書先生 (倉海君, 2005b)。可以想見,倉海兄心裏對治學的熱忱。
至於為什麼倉海君叫倉海君?我也不肯定。只知張良在未得太公兵法之前,曾為了刺殺秦始皇而求見一位叫「倉海君」的高人;倉海君則介紹了一位力士給他,想以大鐵椎擊殺秦王,可惜誤中副車 (史記.卷 55)。另有一位邱逢甲先生,也號倉海君;邱先生是甲午戰爭時,親率遊擊隊在台灣反抗日軍的儒士 (就像辛棄疾一樣);既號倉海君,可能也有「抗暴」的意思 (南村草堂, n.d.)。至於我認識的「倉海君」的真正原故,據他說謎面早已放在網誌裏了;只是小弟才疏學淺,並未能參透也。
最後一次跟倉海君談他的計劃,是到法國學古典文學。他賺錢,也是為了出國求學與買書。他第一次到法國,並沒有立即去羅浮宮等參觀,而是到了墳場,憑弔那些大文豪、先哲偉人等;上一次去,則去了找公濟會的秘密分舵。那還是他在牛棚書展擺檔賣書時告訴我的。
倉海兄並非含著銀匙出世,卻很少會為五斗米而煩惱。他的狂,是「古之狂也肆」,不受世俗思想影響的狂。當今之世,又有多少學子能不為職業而為學問去求學?小弟自問未能也。我花這麼多時間介紹他,一邊是重溫一下這許多年的友情,一邊是想大家知道,在這功利的香港,學校都是「職業先修」的取向下,有夢想的人如倉海君還是有的。從世俗的標準來看,他可能不算成功 (你能接受你的兒子這樣跟著夢想走嗎?);但對他學問的淵博,小弟是五體投地。這裏謹是我所認識的倉海君的一些點滴,一來未能盡錄,二來我也未能盡知;時年久遠,也可能有所錯漏,但我想說的,只是他做學問的真誠。在這個只關心「出路」的社會裏,真正的讀書人又有多少呢?
「雲死了,便成為雨;夢死了,便成為事業;靈魂死了,便成為人」(倉海君, 2005a),看來,我也是時候救救自己的夢與靈魂了。
Reference:
Löffler, K. (1910). Antonio Magliabechi (Thomas, J. P. trans.). The Catholic Encyclopedia, 9. Robert Appleton. Retrieved from http://www.newadvent.org/cathen/09530c.htm
Mensch (人)! (2005). Retrieved from http://pausemachen.blogspot.com
南村草堂 (n.d.),丘逢甲,清代文人中縣作家。載於 http://www.tccab.gov.tw/author/show.asp?aurname=%A5C%B3%7B%A5%D2
倉海君 (2005a),熱湯和白雲。載於 http://magliabecchi.blogspot.com/2005/08/blog-post_17.html
倉海君 (2005b),訪仙記。載於 http://magliabecchi.blogspot.com/2005/10/blog-post.html
6 則留言:
如此一讀便知自己沒有估錯 =)
我也曾到過牛棚書展, 看來多年後的今日我已認不出倉海君的樣子。你與他本是同類, 在慨嘆自己離夢想日遠?
斯人也,而有斯友也.
從倉海君可見狂人亦怪類.
夫倉海君者,南方之鵷鶵也,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我等鴟鳥,只能高山仰止,然後繼續為三餐腐鼠而營營役役 (莊子.秋水)。雖言為友,實乃叨光而已。
然而,鴟鳥亦有鴟鳥之志:君子三樂,得天下英才而作育之,吾所欲也。幸亦未離夢想日遠,仍在日新又新。願與所有正為夢想努力的朋友共勉之。
狂人兄:
你實在過譽了,我不是鵷鶵,只是阿含經所謂的藏六之龜而已---佛告諸比丘,當如龜藏六,自藏六根,魔不得便。在這個美麗新世界中,我只是一名落伍舊青年,有什麼好「仰止」呢? 雖然,你的「日日新」和我的「開倒車」還是可以辯證地統一的。
我又幾時念咒劃符喇?
倉海君之博學是不容置疑的﹐狂人兄汝又何嘗非獨當一面﹐正是各有所長。
「雲死了,便成為雨;夢死了,便成為事業;靈魂死了,便成為人」另我想到另外看過的一番精僻見解「人的命運就似強姦﹐你躲避不了﹐唯有學懂享受。人的金錢就像自慰﹐付出了﹐祗得一時的滿足。人的學習就像嫖妓﹐也要出錢﹐也要出力。」
Kalos Kagathos 的譯文是"beauty and prudence" 或二字 "good" or "upstanding"。
年少時交到一個志趣相投的朋友,哥倆一起傻一起瘋,互勵互勉,到今天仍然友誼長存,互相欣賞扶持 -- 很叫人羨慕。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