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5-19

Itinerarium (熾天使的六翼)

最近,發現相識有十年的舊同學,原來是位天主教徒。言談間,他覺得太理性的人是很難信教的,而他正是一個理性的人,所以早就放棄了信仰。

正巧,我從家母那裏借來一本小書,是我以前堂區聖文德堂的夏志誠神父所寫的《伴你同行——聖文德》,一個典型的沉悶書名。然而,如果我告訴你,當時升任方濟會總會長不久的聖文德 (St. Bonaventure),曾在會祖聖方濟各 (St. Francis of Assisi) 獲得神秘五傷 (Stigmata) 的拉維納山 (La Verna),默想印五傷的奇蹟,因而悟出熾天使的六翼 (De Sex Alis Seraphim) 隱藏了得道的秘密,繼而把這秘密寫成一本叫《心靈邁向天主的旅程》(原:Itinerarium Mentis ad Deum;英:The Journey of the Mind/Soul into God;下簡稱《旅程》) 的武林秘笈;而夏神父的小書,則是想把這秘笈簡單地撮寫成一本三十日的修行指南,那是否更吸引?

熾天使 (Seraphim;音譯「色辣芬」) 不是一位天使,是九個天使級別中最高那一級的名稱。彌額爾 (Michael)、加百利 (Gabriel)、路西法 (Lucifer,即撒旦) 等,都是熾天使。相傳,聖文德便是在默觀熾天使的三對翅膀而明白了聖傷的奧蹟。

那究竟三對翅膀代表什麼呢?秘密又是什麼呢?

這卻正是我舊同學問的問題:如何從理性思想出發,到達神秘的終點。根據夏神父所言,那六隻翅膀,分別代表六個思想階段。

第一階段,利用古典亞里士多德的論證,推斷第一因的存在 (詳見《神的存在》)

第二階段,利用認知論 (Epistemology) 的方法,即討論眼耳鼻舌身意如何感受並欣賞這個世界,從而獲得經驗主義者 (Empiricist) 所追求的快樂,並找出背後的真相,相等於佛學裏的「緣覺乘」。

第三階段,由被觀察的對象,發現觀察者的本質,是理性主義 (Rationalism) 的基礎。到了這個階段,思考者發現靈魂本質為「記憶、理智、意志」,符類天主聖三的本質,亦總結了由笛卡兒 (Descartes) 到尼采 (Nietzsche) 的思想演變。

到了第四階段,修道者遇見了神的完美,是聖安森 (St. Anselm) 提及的所謂「本體」,也是所有聖人神魂超拔的狀態 (旅程 4:3)
On this level, when the inner senses are renewed in order to perceive the highest beauty, to hear the highest harmony, smell the highest fragrance, taste the highest delicacy, apprehend the highest delights...

在這階段,意識重生,靈魂可以看到至美麗者、可以聽到至和諧者,可以嗅到至芳香者,可以嘗到至甘美者,可以觸到至快人者……

第五階段,世界只有神,只有「一」,並無你與我的分別。這是禪宗開悟的境界。到了最後階段,多與一的分別也不存在,「父子靈」、「真善美」、「我你他」等,是空也是有;當理智止息,愛與慈悲便會湧出,思想便不再執著,五官無法感受,言語不能表達,宗教與法門亦都不再重要 (旅程 7:4)
This... is mystical and most secret, which no man knoweth but he that hath received it, nor does he receive it unless he desire it; nor does he desire it unless the fire of the Holy Spirit, Whom Christ sent to earth, has inflamed his marrow.

這是奧秘而極其隱密的事。除渴望者,沒有人能得悉;除在骨髓中被聖神之火所燃燒者,沒有人能渴望。

這就是神秘的復活奧義 (旅程:7:6)
Let us then die and pass over into darkness; let us impose silence on cares, concupiscence, and phantasms; let us pass over with the crucified Christ from this world to the Father.

我們要死亡,要進入黑暗中,要使憂慮、貪慾及幻影歸於寧靜、要偕同被釘的基督,由這世界過渡到父那裡。

簡言之,六個階段便是由萬物到我、神,無我、合一、最終回歸萬物有情的過程,實在與《十牛圖》的「見跡」、「見牛」、「騎牛」、「忘牛」、「俱忘」到「入塵垂手」並無二致:



整個過程,由理性開始,由情感結束,正好回答我舊同學的問題:理性的哲學思考,也可以到達信仰的顛峰,問題是你有多專心地、靜靜地思考。

這篇文章寫了數天,湊巧今天是五旬節,讀經有這麼的一句,就用它來作結 (格前 12:3)
No man can say that Jesus is the Lord, but by the Holy Ghost.

除非受聖神感動,沒有一個人能說:「耶穌是主」。

我想,這是基督教與佛教最大的分別吧:佛教徒靠的,主要是個人修行;基督徒則知道這條路很不容易走,所以也依靠恩寵 (Grace)

2013-05-14

Before Midnight (歲月)

一天,一個平平無奇的早上,忽然收到來自泰國的一個 Whatsapp 訊息。發訊息的人,是我十四年前認識的朋友。訊息裏什麼都沒說,只有這個短片的連結:



天呀!又九年了?

這套電影,十八年前出了第一集,講一位男子在火車上說服了一位女子下火車遊了一晚巴黎,深深愛上對方,卻又失去了聯絡。九年後兩人再重逢,卻又已經婚嫁,充滿無奈。估不到九年後竟然會有第三集。從來未有一套電影,像這套一樣,在腦海中縈繞不去。看這預告片時,這麼多年,這麼多的經歷,竟都一下子浮上來,心中的悵然久久不褪。我七年前便已寫過這種悵然,想不到那篇文也有七年歷史了!真是天呀!

其實我也沒有什麼想寫的。這電影是不可以分析的,而是要感覺的,而且是要敏感並有經歷的人,才有共鳴。我們一起等第三集上映吧。

2013-05-08

TangCha.tc (字節社.唐茶)

很久沒有收過令我有驚喜的贈書,直至最近收到的一「本」《唐詩三百首》。

贈書人乃是堪稱國內四大電子出版社之一的「字節社」的創辦人,李如一先生。(四大為字節社、豆瓣、多看和雲中,詳見新華網的介紹。)

因此,這本《唐詩三百首》當然也就是一本電子書。它最令人驚喜的,是它配備了中古漢語的朗讀功能,只要在手機安裝字節社的「唐茶」,便能播放。

不少人,包括我自己,都認為唐代的漢語會很接近粵語,姨母則認為更接近閩南潮語。

聽過隱世高人嚴實先生考據古書《切韻》後表演的朗讀,才知道大家都錯了。

我經常說,讀古詩詞,又沒有音韻、又沒有音樂,其實等於把林夕的詞翻譯成英文來讀一樣無味。這次終於有讀法,李先生,萬分感謝!

Badger (獾)

早幾天參加了堂弟的婚宴,還不知怎地被安放到主家席。於是便在新娘換衫時和這位一直不多見的堂弟聊了幾句。

在婚宴上才知道,堂弟自幼喜歡小動物,因此才一直在讀生物學。在香港,這科都不可謂不冷門,相信不少父母都會擔心出路的問題吧。不過,叔叔嬸嬸卻也由得他,一直讀到碩士。之後,他竟又拿得首屆「牛津大學裘槎獎學金」的資助,赴英國深造。今天終於學成歸來,成為真正的博士,還刊出了幾份論文,應該是某方面的權威吧。然而,每次問及他究竟在研究什麼,家裏人都是答:「唔知呀,好似係去森林研究一隻叫『獾』(粵音:歡) 的動物啩。」

「獾」(Badger)?有什麼好研究的?可愛?普通啦;瀕臨絕種?又不算。它是哺乳類食肉目的鼬科動物,學名 Meles meles,喜歡冰天雪地的地方,晚上才出來活動。據說它們會用自己熱呼呼的身體去暖和昏倒的登山客,把他們救回。不過,它們最出名的,應該是它們的勇猛。它們雖然只有小狗的大小,但是夠膽在花豹眼皮底下偷食、在非洲蜜蜂的狂螫下搶奪蜂蜜、甚至把毒蛇吞下肚!它們也會被毒液弄到醉醺醺,卻仍甘之如飴!

獾憑什麼如此凶悍呢?

堂弟花了這麼多年,到了可以以第一作者 (Lead Author) 刊登論文的地步,家人卻對他的研究毫不理解,好像有點可惜。所以為兄不才,決定以門外漢的身分,嚐試破解其中一篇論文的內容 (Sin, Dugdale, et al., 2012b),好讓長輩們安慰一下。

獾之所以如此無畏,是因它厚厚的毛皮,以及無敵的抗毒與免疫力。這種天賦,來自進化。



一種物種會不斷進化成不同的新物種,靠的,是基因突變 (Mutation)。之後,這些物種又不斷被自然淘汰,直到今天你見到的形態。譬如說,鹿因為沒有草,要吃樹上的葉,因而變成長頸鹿;其中需要經過一個階段,隻鹿條頸不長也不短,但這種鹿現在卻不存在。這個被歷史湮沒了的階段,以往需要依靠化石的發掘,再加上達爾文 (Darwin) 那種同源 (Homology) 推論 (好像蝙蝠的翅膀與人類的手臂有著相同的骨骼結構,從而被認為是來自同一個源頭),才能重塑出來。

今天,隨著科技進步,生物學家可以憑物種間的基因圖譜,找出進化的痕跡。當一種物種要適應環境的變化而出現基因突變時,有說是一組基因一起「協同進化」(Concerted Evolution),也有說是某段基因進行「生滅進化」(Life-and-Death Evolution)。後者的出現,主要是因為基因會突然間複製一段多餘的訊息,在沒有生存的壓力下,這段基因可以自由地變成其他東西 (即使話,一段用來造「肺」的基因,不能忽然消失,但如果有兩段,則其中一段可能變成造「腮」的基因)。如果你比較同類物種中不同表型 (Phenotype) 的物種的基因,如花豹與黑豹,便會發現黑豹是後來才出現的,並且能夠知道它是如何突變出來的。同樣是豹,因為突變而有不同的顏色,叫做多態性多形現象 (Polymorphism)

堂弟研究的,正是在多態的獾之中,比較不同表型的基因,找出它們進化無敵免疫力的過程。到了這裏,又要瞭解免疫力是如何出現的。

簡單來說,當一顆細胞被感染,它可以自首,把「我已中毒,請殺死我」的標籤插在自己身上,吸引毒殺性 T 細胞 (Cytotoxin T Cell, CTL) 過來,用「毒針」把它槍斃。那個「標籤」由蛋白質組成,被稱為「主要組織相容性複合體」(Major Histocompatibility Complex, MHC) 第一類 (Class I),簡稱 MHC-I(嚴格來說,MHC-I 更像一個在細胞表面的儀表版,由蛋白質的碎片,即「肽」組成;MHC-I 指數高為健康,過低則是要清除的細胞。)

若被感染的細胞不自首,它們也會被告發,告發它們的是「抗原呈獻細胞」(Antigen-Presenting Cell, APC),有三種,分別是樹狀細胞、巨噬細胞和 B 細胞。它們會搖「旗」吶喊,直至 T 細胞來殺掉被感染的細胞。那支「旗」便是所謂 MHC 的第二類,即 MHC-II

由於在自然生態中,透過基因突變,不斷有新的病毒與細菌 (看看禽流感便知),這些免疫工具也必需與時並進,特別是辨認不同 MHC 的能力,必需不斷提升,否則 T 細胞便無法知道誰是敵人。用我堂弟的說法,這是一場基因的軍備競賽。也許是由於獾在這場競賽中,表演得極之出色,堂弟才選擇了它作為研究對象。他的論文正是依靠分析不同表型的獾的 MHC 基因排序,推斷 MHC-I 是依靠「協同進化」的,而 MHC-II 則是來自「生滅進化」的 (Sin et al., 2012b)。有趣的是,論文提到獾之所以進化得那麼快,可能與它們採取多夫多妻制有關,所以基因圖譜才會如此多樣化。

如果你一直耐心地讀到了這裏,你可能可以大概明白原文的摘要 (Abstract) 了。能做出這樣的研究,固然很厲害,但又是否值得一位年輕人花那麼多青春來研究呢?

那就視乎你能否看出 MHC 的基因研究,跟某些你聽過的東西有關。對,如果你能找出製造不同的 MHC 的基因排序,你便能夠標記不同的問題細胞,叫自身的免疫系統來清除它們。這個概念,是否很像大家經常提到的「標靶藥」?原來我們每天身體都會因為基因突變而生出千多顆癌細胞,再由 T 細胞與其他免疫系統的成員把它們消除掉。癌症之所以出現,其中一個原因是癌細胞懂得偽裝自己,不讓標籤出現在自己身上 (也有其他原因,例如某些癌細胞可以殺死 T 細胞)。如果我們能夠把癌細胞拿出來,找出它的基因排序,製造會搖旗吶喊的 MHC,那病人便能靠自身的免疫系統消除癌細胞,而不影響健康的細胞。這種免疫療法,早就證明能醫好像風濕般的頑疾;今天,研究人員正在把不同的癌症的基因圖譜紀錄下來,準備逐一擊破。

堂弟雖從來沒有明說,但我不禁想,為家人健康操心,又會否是堂弟研究 MHC 背後的動機呢?至於他的另一篇論文,則是有關獾的鼻子裏生長的細菌與嗅覺 (Sin, Buesching, et al., 2012),又不知是否有相似的動機呢?

無論如何,我並不是生物學的專家,以上亦有不少過度簡化的解釋。若有錯漏,還望各位高人指正。

Reference:
Sin, Y. W., C. D. Buesching, T. Burke, and D. W. MacDonald. 2012. Molecular characterization of the microbial communities in the subcaudal gland secretion of the European badger (Meles meles). FEMS Microbiology Ecology 81(3): 648–659.

Sin, Y. W., H. L. Dugdale, C. Newman, D. W. MacDonald, and T. Burke. 2012a. MHC class II genes in the European badger (Meles meles): Characterization, patterns of variation, and transcription analysis. Immunogenetics 64(4):313–327.

Sin, Y. W., H. L. Dugdale, C. Newman, D. W. MacDonald, and T. Burke. 2012b. Evolution of MHC class I genes in the European badger (Meles meles). Ecology and Evolution 2(7): 1644-16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