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莊子》與《列子》並稱「道家三經」,又因唐玄宗的封號而分別被稱為《道德經》、《南華經》與《沖虛經》。傳說老子
(李耳、字聃) 出關時傳道與關尹子
(尹喜),關尹子傳給壺丘子
(壺丘林),壺丘子傳給列子
(列禦寇),列子再如何傳到莊子
(莊周),又或者是經過文子
(辛鈃) 傳給范蠡再一直傳到莊子,則不得而知。總之在學說上,他們三位有傳承關係。然而,後人都喜歡研究老莊,而很少談到《列子》,以至玄學裏的「三玄」也只包括《易》、《老》、《莊》三書。究其原因,可能與《老子》裏含有權術、《莊子》裏則滿是寓言,因而比較有市場;《列子》卻從討論形而上的《天瑞》開始,讓人不禁敬而遠之。
講開又講,一直以來,誰是莊子的老師是一個謎。肯定的是,老子不是莊子的老師,因為老子死後一百年莊子才出生。有人因《齊物論》等篇章而推斷是
南郭子綦;康有為則認為是
田子方,田子方是子夏的弟子,孔子的徒孫
(《孔子改制考》)。這也不出奇,孔子也曾向老子問道嘛。道教認為扁鵲的老師
長桑君 (《真誥.稽神樞》) 便是莊子的老師,長桑君則是太微天帝君的弟子
(《雲笈七籤》),太微天帝君卻是玄圃仙伯的弟子
(《金陽素經》),玄圃仙伯嘛,可能就是軒轅黃帝。不過「玄圃」其實是西天王母的仙境,因此也很難說誰是仙伯。至今我未見一個肯定的說法。
話說回來,最近讀了南懷瑾老師的《列子臆說》,發現他很明智地由尾講起,將首篇《天瑞》留待最後才教。我想這是有需要的,否則第二堂便無同學來上課了;但這也大大違背了南師的作風。南師授課,一直注重古書舖排的次序,好像《論語別裁》與《莊子諵譁》便是。他能夠解出《論語》裏看似東拉西扯的片言隻語背後的邏輯,曾讓我大為嘆服。所以將《天瑞》放到最後,可能也有點無奈罷。
《天瑞》之所以難,因為講的是「宇宙論」(Cosmogony),也這是世界起源的問題。
又岔開講,早幾天叔叔和我們吃飯,席間就是問這個問題,還不斷敦促我更新這裏,我只好就著這個問題又寫兩句。未提出小弟的見解前,不如先讀讀原文,看看有多玄:
子列子居鄭圃,四十年人無識者。國君卿大夫眎之,猶眾庶也。國不足,將嫁于衛。弟子曰:「先生往無反期,弟子敢有所謁;先生將何以教?先生不聞壺丘子林之言乎?」子列子笑曰:「壺子何言哉?雖然,夫子嘗語伯昏瞀人,吾側聞之,試以告女。
這是解釋列子傳道的因緣,跟著是正文:
其言曰: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故常生常化。常生常化者,無時不生,無時不化。陰陽爾,四時爾,不生者疑獨,不化者往復。往復,其際不可終;疑獨,其道不可窮。
讀到這裏,大部人腦海裏會出現四個字:「生化危機」,亦是時候放棄了吧?南師處理的方法,是援引佛教的宇宙論,加上當時寒假將至,時間緊迫,所以也不是解釋的很詳細。因此我就大膽越庖代俎,用現代的科學試解。
有什麼東西
「有生不生,有化不化」?就是說,有個東西,創造出其他東西,但自己不是被創造出來的;它也在轉化東西,但自己的本質卻不被轉化。在林林總總的概念裏,「能量」(Energy) 最像。科學裏有兩條定律:
「能量守恆」(Conservation of Energy) 與
「物質守恆」(Conservation of Mass)。不過,愛因斯坦已經證明了物質可以轉化為能量,因此宇宙裏只有一個數不變:總能量。
所謂物質可以轉化為能量,並不是像別人說的,一杯水可以炸掉一個城市;而是說,當一個網球分裂成兩個乒乓球時,本來總重量
(質量) 應該是一樣,但事實上卻輕了。少掉的重量變成了能量,以輻射的形式散發了出去,這叫
核裂變,也就是 E = mc
2 的意思。反之亦然,用大量能量便可以將兩個重一克的兩個乒乓球變成一個重二克
多一點的網球,這叫
核聚變。
太初的能量,因為分佈不平均,形成了簡單的粒子;它們再吸收大量能量,融合成更大粒的粒子,最後變成新的物質。新的物質互相碰撞,用少少能量黏在一起,成為有機物。因此,制造新物質用的,是大量的能量,像將氫氣變成氦氣便是;更改物質的組合時用到的,是少少能量,像光合作用,將二氧化碳加水變成碳水化合物便是。前者是「生」,屬於物理學,後者是「化」,屬於化學。兩者用的,都是那觸不到摸不著的「能量」。兩種能量本質一樣,因此我們才能用核電廠發電,又可以燒煤油去引發核聚變,產生新物質。
這個「能量」,不生不滅。太陽的
輻射能經過光合作用,成為農作物裏的碳水化合物。當人吃下農作物時,碳水化合物又變回二氧化碳和水,被排出體外,亦同時釋放出
化學能。人用這個能量,將東西由低處提升到高處,就將化學能轉成
位能。東西跌下來,把位能變成
動能。觸地的一刻停下來,把動能轉成砰的一聲,即
聲能。在整個過程裏,總能量是不變的,只是不斷在轉化。
能量是不能停下來的,因為能量的作用產生了我們對時間的觀念。若整個世界都停下來,包括你自己都定了格,那你便不會察覺到時間的流逝。亞里斯多德便說過,時間就是運動,是星體的運動。現代科學則用熱力學,亦既當熱的東西變冷、整齊的東西變亂的時候,我們便能察知時間的流逝。
「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熱的東西不能不變冷、整齊的東西不能不變亂
(你可以跟你媽或伴侶引用這一條定律),總之能量必然流動,但是能量本身不會變化,變的只是外物。
「不生者疑獨,不化者往復」,讓人想起古希臘哲學的辯論:究竟宇宙是「一」還是「變」呢?
有興趣的可讀《通向哲學的後樓梯》裏的《巴門尼德與赫拉克利特:一對相反的孿生子》。從「能量」的角度來說,整個世界的物質與現象,背後都是「一個能量」在以不同的形式出現。壺子叫這個「能量」為「疑獨」:「疑」是觸不到摸不著,「獨」則是一個東西、一個能量。研究「疑獨」,就是物理學,是愛因斯坦的統一場假設,是量子物理的 M 理論。物質與現象的不斷轉化,二氧化碳和水跟碳水化合物的互換,熱的東西不得不變冷等等,就是「往復」,就是
「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的生化作用。
接著《皇帝書》那一段,講的是能量會積聚,為之「息」;到了臨界點爆發出來,然後慢慢衰退,為之「消」,就像地面版塊每天在移動,做成壓力,到了一個地步便爆發成地震,之後有餘震,平靜後又再重新積聚壓力。
列子接著講的,初看有點像柏拉圖的理型論。他將宇宙創生分成四個階段:
太易、太初、太始和太素。太易到太初,是能量的開始,也許是由零能量變成正能量與負能量兩個宇宙的開始,也就是太極分成兩儀的時候。太初到太始,能量的不同形式出現了,包括質子中子電子間的強弱力場、原子間的金屬鍵離子鍵共價鍵、以及剛才提到的動能位能電磁能等等。太始到太素則是能量變成質量,既產生物質的時候。
「氣形質具而未相離,故曰渾淪」,似乎就是大爆炸前的狀態了。
「易變而為一,一變而為七,七變而為九。九變者,究也,乃復變而為一」,「一」是開始,「九」是終極的意思,易經以「九」為陽極,盛極則衰,否極泰來,復變為「一」。「七」大概是元素的意思。在丹道裏,甚至在西方煉金術裏,元素就是日、月、金、木、水、火、土。這七種元素,化生成你身體的五臟六腑,以及宇宙萬物。因此,「一變而為七」就是核聚變,產生物質的階段,就是太始到太素的時候。
「天地無全功,聖人無全能,萬物無全用」那一大段,就是說,宇宙是一個進程。在任何系統裏,分佈得不平均的能量都會一步步地邁向
均衡狀態 (Equilibrium),但過程中會有生滅往復。譬如說,你將一顆珠丟到一個盤子裏,最終的均衡狀態是停在盤底最低點,但它一開始會向下滾,衝過盤底,憑著慣性再向上滾一小段,然後又滾回來,直至把當初的位能都消耗掉
(在磨擦時的熱能與聲能上),才會停在盤底。何時才「全」?「全」就是「完」。完全完全,一切歸於寂寥,也正是涅槃的意思。
我們又如何感知能量呢? 能量會透過光,刺激我們的視覺;聲波,刺激我們的聽覺;化學能,制造出嗅覺味覺;熱,產生觸感
(壓力也是熱力學裏熵的體現);甚至腦裏的思想,都是靠生物電能來進行
(一個人的電功率大概等於一顆四十瓦特的燈泡)。
到此,列子講完了形而上的東西,之後也不會再講。他接著談的,是萬物因緣際會,互相化生,以至於人的身體,也是能量與物質的交會,最終仍是會化成別的東西。不過我們的生命,並不是我們化生的身體,而是背後的「精神」。這個「精神」,亦即死後能走來走去的「鬼」,其實也是「能量」的一種,因此也是無形的。身體只是聽從精神而活動,只是影子。
之後連續四段, 包括榮啟期、林類和子貢等對話,都是說人死後有靈魂,也許能活得比現在更好。所謂「生者寄也,死者歸也」,回家又有什麼可怕呢?
既然生死不足懼,也不能逃避,兼且我們正在一天天地變老,那我們應該怎樣生活呢?首先,我們不該憂慮老死。這就是「杞人憂天」那故事的意思,也是鬻熊那段的意思。然後列子指出有兩種操縱「能量」的方法。如果真正的生命不是肉體而是精神,而精神的本質就是能量,那能操縱能量的,就能操縱生命。那兩個方法就是:「省」與「偷」。
「省」就是節約能源。不應該費心的,不去費心;時機未成熟的事情,不去幹。這就是為什麼道家人物都精於術數,因為不想浪費氣力做一些沒結果的事情。「靜也虛也,得其居矣」,就是「省」。「偷」就是吸取日月精華、修鍊金丹等等,偷盜天地的能量為己用。這就是最後那個「齊之國氏」裏的意思。
在《人的宗教:人類偉大的智慧傳統》(The World's Religions) 裏,休斯頓.史密士 (Huston Smith) 精要地指出道教的三個面向:省電、偷電、借電。「借電」就是借用鬼神符咒的力量,即後來的齋醮科儀。
此書我第二次在這裏介紹,也是我在理大教授宗教的參考書,絕對是本好書。關於道教,我至今還未讀過解釋得比休斯頓.史密士更精準的。說回道家,你看諸葛亮早年不仕,因為想「省電」,後來又借箭又借東風甚至想借壽元,背後的哲學都是道家的。
在社會學裏,宗教必定有三個組件:宇宙的創生 (Cosmogony),苦的原因 (Theodicy) 與離苦得樂的方法 (Ethics)。一篇《天瑞》就包含了這三個部分:宇宙就是由能量不斷生化而成,人類痛苦來自不瞭解生化的必然性,妄圖抗拒無常,而離苦得樂的方法就是修道。慧根淺的,讀《老子》,學省電的方法;慧根深的,讀《參同契》,學偷電的方法。
既然至道無言,我嘛, 本已決定封筆,「省省電」,卻又寫了這許多,正是「吹者不能不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