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孔曰成仁」中的「仁」,就費解得多。說文解字說:「仁,親也。從人從二。」我們現代人會想到「仁慈」、「仁愛」、「仁厚」等意涵。「仁」的古字是「忎」,於是又引申成「博愛」。在《論語》,把「仁」理解成「愛人」,某些時候也說得通。樊遲問「仁」時,孔子的確以「愛人」來回答;仲弓問「仁」時,孔子便說了著名的黃金法則:「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論語.顏淵》)《論語.學而》亦有「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所以愛你的近人,似乎就是「仁」。但這只是一般人,包括樊遲與仲弓這水平的弟子所要理解的。
當你仔細讀《論語》時,會發現「仁」字出現了上百次,而把「仁」等同「愛人」,有時很難說得通。就如「孔曰成仁」,原句本來自《論語.衛靈公》:「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伯夷、叔齊義不食周粟,餓死首陽山中,正是「求仁而得仁」。這樣看起來,「仁者」與「殉道者」無異。如果「仁」是「愛人」,那為什麼「愛人」要犧牲性命?莫非要像耶穌般祭獻自己來贖世人的罪?
《論語.里仁》:「子曰: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意思是:處於仁便是完美的,不處於仁,又怎能得智慧。「仁」在這裏似乎是一種境界。這樣說,「殺身成仁」便似乎是棄絕肉體需要而達到的一種境界。大家都聽過「克己復禮為仁」(《論語.顏淵》),克制自己絕對是「仁」的基礎。《論語.里仁》接著有:「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因為有仁,所以得智慧,便能辨善惡,親善人而憎惡人。這「仁」一定沒有「博愛」的涵意。「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即君子就算在吃一頓飯那麼短的時間裏,也不會離開「仁」這個境界。當我們犯錯的時候,便是離開了「仁」的時候,因此「觀過,斯知仁矣」。
《論語.公治長》提到魯國大夫孟武伯向孔子詢問他的三位高材生是否已達到「仁」,孔子說子路、冉求和公西赤分別能治國、領兵和掌禮,但都不知道是否到達「仁」的境界。就算去除了貪、嗔、癡、慢,孔子都只說是難得,而不知是否達到「仁」(「可以為難矣,仁則吾不知也。」《論語.憲問》)在孔子的眾弟子中,只有顏回能維持在「仁」這境界,其餘弟子都只是短暫地進入這境界:「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餘則日月至焉而已矣。」(《論語.雍也》)若不能維持這個境界,就算得到智慧也沒有用:「知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論語.衛靈公》)
孔子指出,達到這境界的特徵是「靜」,喜歡不動的山而不是變化的水(《論語.雍也》)。當子路問仁時,他說:「剛毅木訥,近仁」(《論語.子路》),也就是話少。如《大學》所言:「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這樣看來,「仁」與一般修道者透過止觀與靜心所達到的「得道」狀態無異。由於心無罣礙,所以「仁者不憂」(《論語.憲問》)。
當修「仁」成功後,便能「博施於民而能濟眾」,那就不止是「仁」,而是「聖」了(《論語.雍也》)。亦即「窮則獨善其身」為仁,「達則兼濟天下」為聖。「菩提」(覺悟)才能「薩埵」(有情)。這是很崇高的理想,連孔子自己都說不敢當:「若聖與仁,則吾豈敢」,但只要立志成仁便能成:「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
可見「成仁」是孔子修練的最高目標與想達到的境界。然而,他的弟子竟然說:「子罕言利,與命,與仁」,即孔子極少談及私利、命運與「仁」。不言利,因為不可取;不言命,因為不可控;不言仁,卻可能因為不可說。縱觀整部《論語》,「仁」有很多意義,但我覺得孔子追求的「仁」,並不單單是「仁愛」的意思,而是對「道」的追求,是透過克己與靜心,長時間保持在與宇宙眾生共融合一的境界。「愛人」只是其中一個必然結果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