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並無討論大眾部諸派別。要明白它們的分別,以及它們與大乘的關係,要由說一切有部開始。上回提到,說一切有部的基礎是論藏。「論」的特色,便是利用佛陀的「緣起法」(Paticca-
「涅槃」表面上是「寂滅」,但這個翻譯造成不少誤解,以為是什麼都沒有的虛無境界。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佛陀不會說是一個狂喜的境界。所謂「滅」,並不能獨立存在。「滅」要有對象。涅槃滅的,是苦、煩惱、輪迴等等,並不是什麼都滅掉。
好了,你會問,如果樹是種子、陽光、泥土、水與空氣等條件合成,那種子呢?陽光呢?哦,它們也可以再拆細。種子是果子被鳥兒啄食才出現的,果子則是花粉跟花蕊相遇才生成,如此類推,沒完沒了。同樣,我與你都可以分拆成色受想行識等五蘊。舉個例,你的眼睛看見一個美女,產生視覺,再產生喜歡的感覺,因而去追求她。如果沒有眼睛,你當然不能看;但如果這個世界沒有可以看見的東西 (例如世界沒有光,一片漆黑),你也不會知道自己有眼睛。有眼睛有美女,如果沒有腦裏分析視覺的神經,你也不會「看」到這個畫面。同樣道理,你不單要有耳朵才知道什麼是聲音,也要有聲音才知道什麼是耳朵。現在你明白,單有肉身,你是不會察覺自己存在的,你還需要世界。肉身與世界,是相互依存的。在兩者的互動中,產生了「我」的錯覺。
結果,論師將這些零件,例如色受想行識等,再細拆成地、水、火、風、眼、耳、口、鼻、舌、身等等過百種零件。這個思辯方法,西方叫「還原主義」(Reductionism),也是整個西方科學的基礎。行為心理學家就曾經認為人的所有行為都可以被分拆為一大堆「刺激-反應」的組件 (雖然後來出現了「完形」[Gestalt],嚐試駁斥這個想法)。那時候,要製作如此複雜的系統,主要透過觀察自己內心的每一個細微變化。因此,論藏也可以說是大師們靜坐瞑想、觀照禪定後的經驗紀錄。
這個時候,出現了一些人,他們認為整個系統都是「阿茂整餅」。這些複雜的分類,純粹是人類的腦袋有病,喜歡將所有東西都命名。這個怎理解呢?最簡單的例子:「高」存不存在?或者說,「高樓」存不存在?「高樓」當然存在,但只存在於有比它矮的樓旁邊。「高」本身並不獨立存在。「高」是我們用來方便溝通而做的字。同樣是水,我們一時叫它「冰」,一時叫它「霧」,一時叫它「雨」。這些都只是名字。同樣地,我們在「不能」的基礎上創作了「全能」這個無實體的詞,再按了個名字給它,叫「神」。
哲學家休謨 (Hume) 便曾認為「因果關係」並不存在,只是兩個現象湊巧一前一後地發生而已 (試想想,不少迷信也是如此形成)。康德 (Kant) 叫「因果」、「空有」等等我們用以理解世界的小工具為「十二範疇」,實際上世界有沒有這些現象實在誰也不知道。到了羅素 (Russell)、維根斯坦 (Wittgenstein) 等人,索性把哲學貶為語言遊戲,甚至宣布哲學已死。
說穿了,我們有個把形容詞「物化」(Objectify) 的奇怪傾向。我們將「全能」、「全知」、「無所不在」等形容詞統稱為「神」。我們也將「智慧」變成蘇菲亞女神、將「慈悲」變成觀世音菩薩。這些,都是「假名」。
這個概念,在大眾部裏發展起來,最終把論藏裏的「法」(零件) 全部判辨成「假名」。這個部派叫「一說部」。但這樣又落入了「虛無主義」(君不見,眾多西方哲學家都是自殺死的)。「說假部」則把一些如五蘊等「法」定為真實存在,其他則為假名。又有「說出世部」,認為在芸芸的假名中,只有佛陀所傳「出世的方法」是真的。後者等於康德要「為知識劃界線、為信仰留空間」的努力一樣。
這些嚐試,到了公元第一世紀時,被推到了印度哲學的顛峰,那時的成果,便是今天的《大般若經》(Mahaprajnaparamita Sutra)。《金剛經》、《心經》等古老典籍,都來自這一個傳統。世界現存最古老的印刷書籍之一,即為《金剛經》(CE 868;其餘為《法華經》與《陀羅尼經》);貴霜僧人支婁迦讖 (Lokaksema) 便早於公元一百五十年時把《道行般若經》帶來中國翻譯,可見有多古老。在《般若經》裏,所有概念都是假名物化的結果。如果沒有「惡」,便也沒有「善」。沒有「死」,你不會明白什麼叫「生」。如果人人都不老,不會出現「年青」這個詞。甚至,「涅槃」也是因為有「輪迴」才出現的概念。沒有「輪迴」,又何來「涅槃」?等於說,沒有噪音,你甚知道寧靜有多舒服?這些概念,全部都是透過互相依賴而存在的,它們本身並無實質本性,所以被名為「空」。
「空」是「涅槃」之後,又一經常被誤解的概念。Dr. Peter Della Santina 說得好,「空」的真正意思,不是什麼都不存在,而是「相對性」(Relativity)。所以「輪迴」與「涅槃」都是「空」,因為沒有「輪迴」就沒有「涅槃」,因此有「無無明……亦無老死盡」(「輪迴」的定義就是由「無明」到「老死」等十二個階段的循環)。更深一層,如果我們沒有把概念「物化」的話,我們也不需要有「空」這個概念。這個,就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意思。
若這些論點好像好抽象,我可以再給大家一個例子。你有沒有聽過「你不夠愛我」、「給我多一點愛」、「你愛我多少」等等說話?「愛」是一個我們常用的假名。如果我們沒有不愛的人,我們便沒有愛的人。「愛」等於「不愛」。因此你也可以說「愛即是空,空即是愛」。
推而廣之,「空」這個概念也是因為「有概念」才出現。不是「有」這個概念,而是「形成概念」的習性。如果我們不再將概念物化,「空」這個概念也不用存在。所以說,「空」本身也是「空」,即也是「相對」的。這個,大概就是龍樹菩薩創立中觀派的般若空觀。之後演變成瑜伽行派,再變成各大乘佛教的流派,特別是禪宗的中心思想。
根據空觀,你為任何東西按個名字都是錯的,甚至「佛」的名字都是因為有未開悟的人才存在,如果人人都開悟便沒有所謂佛與非佛。所以我們什麼名字也不用叫,用粵語的講法,什麼東西都叫「咁」(這樣)、「就咁」(就這樣)、「係咁」(是這樣)。學名呢,就是「如來」(Tathagata;英譯 Thusness、Suchness)。「我愛你」變成「我咁你」、「我咁咁」、最後成了「咁咁咁」。
「空」的觀念,是要修道人放下對修道法門的執著。無論是聲聞乘緣覺乘仰或菩薩乘,都是相對而言的。無小乘又何來大乘?所以出現了法華經的三乘實則一乘的終極結論。
至此,不難理解為什麼大乘的興起,很有可能承繼了大眾部的說一、說假等派的哲學思想,再發展成「空」觀。不過,大乘興起後,大眾部依然存在,而且大乘亦吸收了不少說一切有部與化地部、法藏部、經量部等其他部派的思想。其次,對佛本身的崇拜,隨著《佛本生經》與佛像的興起,演變成一個叫「讚佛乘」的流派,以禮佛唸佛為其主要內容,影響了以後的淨土宗等大乘派別,並產生了三世佛、佛土、菩薩等概念。最後一個論點,便是平川彰教授所提出的,由崇拜與管理佛塔的教團演變而成。這個論點富爭議性 (聖嚴法師便反對),但亦不無可能。
正如我下筆時所言,印度是一個沒有歷史的地方,以上的資料有很多其他的說法與版本,我當然不敢說這些便是真相。不過,有假才有真,真亦即是假,假亦即是真,都是空。總之就「係咁」啦。
註:括號內的,有時用梵文,有時用巴利文,端視乎那一個譯法多人用;至於附圖,南傳與北傳我故意各用一套譯法,以作參考。此外,我刪掉了那些注音符號,以免有些手機或瀏覽器無法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