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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11-24

Postmodernism (後現代主義)

一覺醒來,又是在酒店的床上,迷糊中竟不知今夕是何夕,此處是何處。現實總是有辦法令人有不真實感覺。也許這些全是我的想像吧?所以印度人叫這個世界做娑婆世界 (Maya; Davis & Sawyer, 2003),就是虛幻的世界;西方近幾十年也開始流行「唯心論」(Idealism) 與「後現代主義」(Postmodernism)。

說到「後現代主義」,最近寫了一篇評論,關於一篇後現代主義與心理學的論文 (Gergen, 2001),又一次印證了知識是從對立中建立起來的「唯物論」。要瞭解「後現代主義」,要先從中世紀封閉的教會開始。當時的教會壟斷了知識的傳授,於是所有的自然科學都用神來解釋,所有的應用科學都用祈禱來解決,如醫學和天文學等。「現代主義」(Modernism) 正是要推翻這個思想,相信這世界有一個完全客觀的「定律」在主宰,而神只是那「定律」的設計者。這個信念正是我們今天科學文明的基石,由牛頓的蘋果,到飛上月球,都有賴可以重複驗證的科學方法。德國的馮德 (Wilhelm Wundt) 正是因為找出了客觀地研究心理學的方法,而成為心理學之父,開拓了「實驗心理學」(Experimental Psychology) 的先河。而所謂「唯物論」(Materialism),則與「現代主義」息息相關,又有所謂「機械唯物主義」(Mechanistic Materialism; Mao, 1938) 與「辨證唯物主義」(Dialectical Materialism; Jordan, 1967)。前者是說所有物質都可以分解到最少的建構單位,如物質分拆成原子,原子又成中子、質子和電子,它們又可以再拆解成夸克 (Feynman, 1970) 等,便是「機械唯物主義」的伸延。這就是當鐵欽納 (Edward Bradford Titchener) 將心理學由馮德那裏帶到美國後,所創立的「結構心理學」(Structuralism) 的理念。他就是相信我們的意識也是由一些基本單立組成的;而繼他之後的「行為心理學」(Behaviorism),則相信這個單位就是「刺激-反應」(Stimulus-Response) 的組合 (Schultz & Schultz, 2004)。至於「辨證唯物主義」,簡單點,就是說知識是從大家的辨論中產生的,更新的更好的會淘汰舊的。是不是很耳熟?沒錯,那其實是進化論的伸延。正如沒有「現代主義」,就沒有反對它的「後現代主義」。共產主義的理論基礎亦正是「辨證唯物主義」或「歷史唯物主義」,引申成後來的「革命」。那麼「後現代主義」又是什麼呢?

「後現代主義」反對的,是「現代主義」裏所相信的完全客觀的定律。「後現代主義」認為,所有知識都是我們以我們的語言去記錄的主觀觀察,所以那記錄只會對我們自己,或那「觀察者」有意義,而不能廣泛地套用在每一個情況、每一個人身上。好像心理學家相信,女性抑鬱的機會較高;但在母系社會裏,男性可能會更易患上抑鬱。「後現代主義」特別強調語言的偏差。我讀論語,說孔子見學生宰予在睡午覺,便說:「朽木不可雕也」(5:10);一般人 (如朱熹等) 認為孔子在罵他,獨南懷瑾先生認為孔子是同情他,因他身體不好,不能勉強。在另一處,他更說,「仁者樂山」(6:23),是仁者快樂的時候,像山一樣 (即「仁者樂,山」;古書是沒有標點的),而不是說仁者像羚羊猴子一樣,愛爬山。可見人們交換思想和意見有多難,誤會的機會有多大。「清風不識字,何以亂翻書」都可以解釋成諷刺清帝,褒貶只是存乎一心而已。這個存乎一心,正正就是「唯心論」的基礎。唯心論者認為,不止知識,甚至你所認識的整個客觀世界,其實只是你的想像、你的感覺。於是心理學家研究我們的種種錯覺,便又產生了「完形心理學」(Gestalt Psychology)。那麼,是否我們現今的整個文明都是空中樓閣呢?

那只是「解構性的後現代主義」(Destructive Postmodernism) 的看法;「後現代主義」還有「建構性後的現代主義」(Constructive Postmodernism) 或「建構主義」(Constructivism),主張仔細確認知識裏的文化與語言的誤差,讓科學的成果能為所有文化的人做福。所以心理學裏又多了「多元文化主義」(Multiculturalism)。弗蘭克 (Viktor E. Frankl) 在半個世紀之前提倡的意義治療 (Logotherapy),就是靠語言提供心理治療。他認為,消極的「後現代主義」已導致「虛無主義」(Nihilism, 如嬉皮士之流),而告訴人們他們的生存意義,便是最好的心理治療。在《活出意義來》(1959/1962/1984) 裏,我最深刻的,是那位因妻子離世而悲傷不已的先生。弗蘭克叫他想,如果先死的不是他太太,而是他,那現在傷心的人是誰?那先生聽到後立即停止哀傷,因為他重新找到了生存的意義:就是由他代替她太太去承受這個傷痛。所以說,這個世界是主觀的,客觀的環境就算真的存在,也不能管你如何去詮釋與感受它。

說到底,無論你用什麼語言、在什麼文化裏長大,地球是圓的便是圓的,而娑婆世界,卻還是娑婆世界罷。

Reference:
Davis, G. L., & Sawyer, R. L. (2003). The vocabulary of Hinduism. Retrieved from http://www.familybible.org/Teaching/Religions/VocHinduism.htm#Maya

Feynman, R. P. (1970). Feynman lectures on physics. Addison Wesley Longman. Retrieved from http://www.amazon.com/gp/product/0201021153

Frankl, V. E. (1959/1962/1984). Man's search for meaning: An introduction to Logotherapy. NY: Touchstone. Retrieved from http://www.amazon.com/gp/product/0671023373

Gergen, K. J. (2001). Psychological science in a postmodern context. American Psychologist, 56(10), pp. 803-813. Retrieved 16 October 2005 from PsycARTICLES database.

Jordan, Z. A. (1967). Marxian naturalism. The Evolution of Dialectical Materialism. Macmillan. Retrieved from http://www.marxists.org/reference/subject/philosophy/works/en/jordan2.htm

Mao, T. T. (1938). Dialectical materialism (辯證法唯物論). Retrieved from http://www.marxists.org/reference/archive/mao/selected-works/volume-6/mswv6_30.htm

Schultz, D. P. & Schultz, S. E. (2004). A history of modern psychology (8th ed.). Wadsworth.

南懷瑾 (2003),南懷瑾選集.論語別裁,復旦大學出版社。

Bibliography:
Basgen B. & Blunden, A. (2004). Encyclopedia of Marxism: Dialectical materialism. Retrieved from http://www.marxists.org/glossary/terms/d/i.htm

Differences between Hinduism and Buddhism. Retrieved from http://www.buddhistinformation.com/differences_between_hinduism_and.htm

Haig, B. D. (2002). Truth, method, and postmodern psychology. American Psychologist, 57(6-7), pp. 457-458. Retrieved 19 October 2005 from the PsycARTICLES database.

Hawking, S. W. (1988). A brief history of time. From the big bang to black holes. Bantam. Retrieved from http://www.amazon.com/gp/product/055305340X

Locke, E. A. (2002). The dead end of postmodernism. American Psychologist, 57(6-7), p. 458. Retrieved 19 October 2005 from the PsycARTICLES database.

Trout, J. D. & Moser, P. (2004). Philosophy of mind: Materialism. Retrieved from http://www.artsci.wustl.edu/~philos/MindDict/materialism.html

Vitzthum, R. C. (1996). Philosophical materialism. Retrieved from http://www.infidels.org/library/modern/richard_vitzthum/materialism.html

2012-02-10

Narrative (敍事治療)

有人將心理輔導的發展分成三個階段:個人 (Individual)、人本 (Humanistic)、與敍事治療 (Narrative Therapy) 的時代,可見敍事治療以及其他的後現代療法在今天的重要性。

佛洛依德 (Sigmund Freud) 開托的年代,個人化的心理輔導主要是建基於當時的個人主義,假設了大家有精神病,成因要回溯到童年,因而需要一位權威性的精神科醫生,以不同的治療方法為大家「治病」。在醫生的眼中,大家不過是病人,是一件有問題的貨物。自此,「童年陰影」便成了家傳戶曉的名詞。到了人本主義興起,羅傑斯 (Carl Rogers) 提出了以人為本的心理治療,認為自我的概念是由大家自己根據對外界現象的詮釋來建構的。如果你認為你父親不愛你,治療師不能硬說你有戀母情意結而妒忌你父親,治療師只能承認你看見的真相對你來說是真,並以此為基礎進行輔導。

然而,到了後現代的解構主義興起,我們發現「自我」只是一個空殼,實質不存在,裏面裝的東西都是社會強加進去的。譬如說,當一位男子自覺是一個有承擔的好男人時,他只不過在認同「男主外、女主內」這個社會強加的概念,並將其內化。最可怕的,是當大家聽多了心理學的名詞後,便將它們內化,認為自己「是」抑鬱、「是」焦慮、「是」原生家庭的受害者等等。結果無論是精神分析還是人本主義的治療師,目的都是想把你的「自我」從這些「標籤」下解放出來。然而,解構主義則認為,若「自我」是一個杯子,你可以把裏面的東西逐一倒出來:那些是你的經驗、那些是你的詮釋、那些是你的幻想、那些是社會強加的概念等等,直至你發現你的「自我」其實不過是一個故事,任由你去創作與改寫為止。這便是敍事治療法的精神。

舉例,若我很傷心,到了一個地步連上班都不願意,那以往的「醫生」會把我診斷成「抑鬱症病人」,並開藥給我吃。若是人本的現實療法,也許會告訴我「出不出家門」是一個「選擇」(Choice),若我覺得上班太難,可以先訂下「每天到公園坐坐」的目標,一個星期後看看成不成功。但對敍事治療師來說,我根本無問題,只不過是「悲傷」這個損友不時來攻擊我 (Externalization),它甚至就在門外埋伏,等候我;然而,我也有戰勝「它」的時候,好像我昨天便因為看電視而大笑,曾經把「它」擊退。

當然,這只是一個非常簡化的例子。雖然敍事治療是澳洲的麥克.懷特 (Michael White) 與紐西蘭的大衛.艾普斯頓 (David Epston) 創立的療法,但他們的書比較哲學化,讀者要對傅科 (Michel Foucault),甚至黑格爾、胡塞爾等近代哲學思潮有一點認識,才能完全瞭解他們的《故事.知識.權力:敘事治療的力量》(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敘事治療的工作地圖》(Maps of Narrative Practice) 等鉅著。因此,如果你有興趣,我會建議讀馬丁.佩尼 (Martin Payne)《敘事治療入門》(Narrative Therapy: An Introduction for Counselors)。這書不單融入了懷特後期對療法的修正,也加入了作者自己執業時的個案分析,非常實用。

幾個月前,我加入了所服務的善終團體的董事會,因而認真地開始研究「敍事治療法」,找了八十多份學術文獻來讀。它為我帶來的衝擊是很大的。我曾在這裏介紹過不少家庭治療的書,亦無形中接受了背後的假設:「自我」是龐大的家庭與社會系統下的產品,所以我們無謂怪別人,更不應怪自己。自由是自由了,但卻從此無依無靠。現在敘事治療的意思,是你是你的自傳的作者,你喜歡怎樣的人生便自己寫出來,甚至能超越客觀的條件與世俗的制約。

以苦為樂,以樂為苦,也是傾倒。

2010-12-06

Theology (神學)

多謝朋友們的問候。雖然這裏一直沒有更新,但我一直安好;亦正如朋友留言所指,已於八月時取得博士資格。有興趣的朋友,可在這裏點擊下載我論文答辯時用的演示,題目是《虛擬協作決策時的社會惰化效應》(Social Loafing in Virtual Collaborative Decision-Making),簡單地為過去五年的工作做了個總結。

這之後,我為了一遂自己的心願,報讀了聖神修院神哲學院 (Holy Spirit Seminary College of Theology and Philosophy) 的哲學課程,為將來讀神學碩士 (不叫 Master,叫 STL,即 Licentiate of Sacred Theology) 輔路,最終希望能任教修院。其實,我一直在大專院校教授世界宗教,卻沒有一個相關的學歷,這也是我來這裏的原因之一。

自少便很好奇,神父的訓練究竟包含了什麼內容呢?這裏面當然有聖經原文的研究,連帶希伯來文、希臘文與拉丁文的基礎;其餘的,就是有關基督與三位一體的理論、末世論、倫理學等哲學性的討論,以及教會歷史、靈修、禮儀、聖事、傳教等實務性的訓練。碩士課程探討的,包括了後梵二的神學、基督教與中國文化的融合、以及與其他宗教的對話。也有一些好像聖母學、歷史裏的耶穌、解放神學等等比較富爭議性與現代的題目。

綜括來說,神學院的訓練包含三大類課目:啟示性的聖經研究、神職工作的培訓與理性的哲學思辨。

讀了半個學年,坦白說,上課時學到的不多,始終修院神師的教學方法太教條、步伐亦太慢。讓我學懂最多的,反而是兩位較新的外來講師。但跟隨著課程的指引,我自己在幾個月內自修了一大堆的哲學鉅著,由希臘的哲學到近代歐陸與英美的哲學,由聖多瑪斯 (St. Thomas Aquinas) 《神學大全》裏的認知論 (Epistemology) 與倫理學 (Ethics),到康德 (Immanuel Kant) 的超驗主義與胡塞爾 (Edmund Husserl) 的現象學 (Phenomenology) 等等。基本上,修院裏教的,是由中世紀傳承下來的「士林哲學」(Scholastic Philosophy)。

所謂「士林哲學」,就是將亞里士多德 (Aristotles) 與聖多瑪斯的形而上學,套用在聖經與教會的教義上,作為對教義的理性解釋。若果中間出現了無法用哲學解決的問題,當然仍以聖經與教義為準。因此修院裏人人都知道:「哲學是神學的婢女」(Philosophy is the Handmaid of Theology;原句來自 Peter Damian 的 Philosophia Ancilla Theologiae,後來因為聖多瑪斯的引用而著名)。

也許我信心不夠強、恩寵不夠多,越讀越覺得士林哲學有點難以接愛,以至整個信仰的根基都有點動搖。果然是「你們若不變成如同小孩一樣,你們決不能進天國。」(瑪 18:3)。如果撇除了信仰,單從哲學來說,我則完全被大衛.休謨 (David Hume) 俘虜了。

也許因為很多英美學派的哲學家,包括休謨 (David Hume)、約翰·密爾 (John Stuart Mill)、史賓莎 (Herbert Spencer)、赫胥黎 (Thomas Henry Huxley)、羅素 (Bertrand Russell)、維特根斯坦 (Ludwig Wittgenstein),以及歐陸的康德 (Immanuel Kant)、齊克果 (Kierkegaard)、弗洛伊德 (Sigmund Freud)、馬克思 (Karl Marx) 等等都是金牛座,因此我的想法特別與他們接近。哈,你會說,引用星座的說法,不是迷信嗎?正是。星相學絕對是沒有經驗基礎的學說,箇中完全沒有可證明的因果關係;不過,同樣地,宗教神學、甚至科學裏的很多理論,都沒有堅實的經驗證據。因此,這批創造了經驗主義、批判主義、唯物主義等等的金牛座,大都認為教會的教條主義是不可取的,形而上學與星相學一樣是人們主觀意志旳產物。這麼一說,其實讀哲學本身都是多餘。如康德所言,我們都只不過在嚐試把一些一廂情願的想法套用到感官經驗上,讓生活中的經驗變得容易整理罷了。

追溯本源,這批哲學家其實很多都是受休謨啟發,甚至現代心理學也是源於休謨的《人性論》,經過威廉.詹姆士 (William James) 而被發揚光大。不少人因而認定休謨以及經驗主義者都是無神論者。不過我不同意。過去這幾個星期,我從休謨的經驗主義裏,自己重新發展出一套新的、適合自己的神學。這個之後再談。在讀完了幾千頁的哲學史與原著後,我亦開始明白到為什麼要有哲學。在今天科學昌明的世代,不少人認為宗教與哲學是過時以及無用的東西。我身邊就幾乎沒有同道。然而,哲學的真正價值,在於為我們的生命找出意義

今天我們可以知道宇宙如何從大爆炸中爆出來,父母如何透過基因將特徵傳給下一代,光波如何透過視網膜裏一層又一層的神經細胞傳到腦裏構成圖像與記憶。然而,在這些知識的背後,究竟這個世界的誕生以及人類匆匆的一生有沒有目的?如果有,那是什麼目的?如何生活才能達到這些目的?如果沒有目的或任何意義,那我們為什麼不自殺?為什麼要結婚與生育?為什麼某些光頻的組合會比另一些賞心悅目?為什麼某些音頻會觸動感情、另一些卻只是噪音?如何分辨對錯?哲學家們便為了解答這些有關「真、善、美」的問題,窮一生的精力,寫下了無數極富創意論點,在「知識」與「智慧」之間的鴻溝上,搖搖晃晃地搭建著不同的獨木橋。

經過這幾個月,我開始覺得,也許修院的教育未必適合我,但現在是時候將儲蓄多年的「知識」,想辦法轉化為「智慧」了。

2012-02-10

Ages (時代三部曲)

過去兩個月,我分別在文學創作、心理輔導和學術研究三個不算太大關係的方面,不約而同地遇上同一個哲學思潮,那就是後現代的解構主義

先談談文學創作。在國內,有一對夫婦,在不同的領域裏各領風騷。女的是當代性學專家李銀河,男的則是十多年前已然仙去的文學大師王小波。他們的愛情故事與情書固然令人動容,對同性戀的研究而哄動一時,但今天最為人知的,則是王小波的的小說與雜文。表面上,王小波的小說色情而不猥瑣,讓不少人津津樂道;其次是王小波寫的文革,並無一般傷痕文學的悲情,而是充滿革命那時的激情與幽默;再深入一點,王小波的小說,正正揭露了「自我」是一連串的意識,受群體的意識所影響,甚至是依靠群體所塑造出來。

我一口氣拜讀了王小波的《時代三部曲》:《黃金時代》、《白銀時代》與《青銅時代》(「尋找無雙」、「萬壽寺」、「紅拂夜奔」)。用籠統的說法,這三部小說寫的是「現代」、「未來」和「過去」。然而,「現代」指的是文革那時,「未來」和「過去」都其實是寫文革。《黃金時代》講的是一位插隊的知青與鄰隊已婚的女醫生通姦,結果要向上級寫交代;交代材料裏的性愛場面寫得越仔細,上級則越喜歡。那為什麼那女醫生要通姦呢?因為人人都說她有通姦,所以她便索性通姦,免得自己相信的跟社會相信的長期有衝突。又或簡單點說,如果你不想被不斷被冤枉,那只有兩個選擇:改變別人的思想,又或改變真相。那後者當然容易多了。

如果說,在《黃金時代》裏的「真相」是社會塑造出來的,那在《白銀時代》裏的「真相」則是主角自己幻想出來的。主角由知青變成了一間文字工廠的工人,在不斷重覆地寫一段師生戀,並由此實現他與女上級的戀情。因此,那些是真的、那些是假的,在意識與記憶裏有著同樣的地位;真實遭遇、頭袋幻想與南柯一夢,一起交織出我們的一生,大有「莊周夢蝶」的意味。

《青銅時代》的「尋找無雙」則回到唐代,講一位公子用舅舅的錢在外發了達,回到長安城宣陽坊迎娶表妹無雙,卻發現整個宣陽坊都說從來沒有一個女子叫無雙,亦不認識這位公子;至於舅舅的大宅,則說成是另一位道姑魚玄機的大宅。說著說著,連那位公子都相信這個真相,甚至相信自己曾經與魚玄機有一手,並幻想出有關的證據。可謂是大規模的「三人成虎」。真至後來真相開始浮現,才知道他們大概是患上了「創傷後壓力症候群」,出現防衛性失憶。

若果大家讀過卡夫卡《變形記》、奧威爾《1984》、劉以鬯《酒徒》等等,會發現原來「自我」未必是一個實體存在。「自我」只不過是一連患的意識流 (Stream of Consciousness),包含了五官所接收的訊息、腦裏所思考、幻想與夢見的、以及最重要的,是社會強加在你意識裏的東西。當所有人都說港女很麻煩時,不麻煩的港女也會變得麻煩;當所有人都說草根階層生活悲慘時,不悲慘的草根階層也會變得悲慘;當所有人都說菲傭不老實時,老實的菲傭也會變得不老實: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應該不老實。「自我」,只不過是一個空殼而已

根本沒有「我」,卻以為有,是為傾倒。

Qualitative Research (質性研究)

讀博士的時候,掌握了「量化研究(或「定量研究」;Quantitative Research) 的框架,對統計數字的操作十分嫺熟;後來因為好奇,讀了混合研究的方法 (Mixed-Method Research),對於「質性研究」多了點認識,但嫌它太沒準則、太花時間,而沒有再深究下去。自此,無論是在做學士論文的學生還是在做博士論文的學生,我的建議都是「做量不做質」。我試過有一位願意不睡覺的學生,在我那必勝流水式的論文生產流程下,十四天內完成一份量化研究的學士論文,並拿得英國某大學的學位。

我當然不鼓勵大家等到死線前才「死」份論文出來,我只是說,做量化研究有它的方程式,就算你很怕統計學,只要你硬記操作的方法,也一樣能畢業。

不過,「量化研究」的前提是你有一個對因果關係的假設 (Hypothesis),好像:食煙會至癌、結婚會長命、養狗會快樂等等;「量化研究」的目標是去用數字證明這個假設「很大可能」成立。換句話說,有人食煙後生癌,亦有人食一世煙都沒生癌,甚至有人不食煙也生癌。不過,食煙後生癌的機會率遠遠比普通人生癌的機會率高。(當然,兩個變數有關聯,即經常一起出現,也不一定等於有因果關係:「食煙後生癌」也可能是因為「壓力」同時增加了「食煙」與「生癌」的機會。這問題在此不贅。)

問題是,那假設怎樣得來?那就要做文獻研究 (Literature Review),看看前人有什麼做過的研究。譬如說,有人在美國做過食煙會至癌的量化研究,你可以在香港重做,只要成功證明香港也有同樣的現象,便可以交貨,甚至刊登在學術期刊裏。但,問題還是存在:美國最早的「食煙會至癌」的假設,又從那裏來?

這便要回溯到早期科學家們的研究方法。那時科學家都是先從不同的方度作出大量的觀察,才作出假設的,好像達爾文便是見過很多化石,才假設人是由猩猩進化的。這些研究是由研究者帶著一張白紙,參與在實際的環境中,搜集並歸納大量的經驗,繼而描述出一個存在的現象,並事先聲明研究者對這現象的詮釋並不中立。

這樣的研究,好像沒什麼方程式可遵循,加上太花時間,因此我一直敬而遠之。不過,我不能老是因為不瞭解一個方法而叫所有學生和朋友不要用它,所以我結果還是花了幾個月弄懂了。這便是「質性研究(或「質化研究」;Qualitative Research)。「質性研究」大體上有五種:
  • 敍事研究 (Narrative Research):以某人的一次遭遇,從而推出一生的經歷,讓讀者體會那次遭遇對其一生的意義。例如,藉訪問一位國內孕婦闖關的經過,從而瞭解她過去在國內的生活,以及將來在香港誕下嬰兒後的打算。
  • 現象學研究 (Phenomenology):以幾位有相同遭遇的案主的經歷,去瞭解同一個現象。譬如訪問十位菲傭,瞭解她們來到香港打工的經過。
  • 紮根理論 (Grounded Theory):以大量的個案,歸納出一套因果關係圖。譬如訪問六、七十位援交少女,看看是破碎家庭、經濟壓力、缺乏教育、還是什麼原因而開始援交。
  • 民族學研究 (Ethnography):加入並長期觀察一個團體,紀錄他們特有的語言、儀式、價值觀、行為等等,並圍繞不同的主題加以描述。譬如加入黑社會,瞭解他們的入會儀式、組織架構、暗號與切口等。
  • 個案研究 (Case Study):以一件事件為軸心,訪問在事件中有不同角色的人,從多角度去描述事件。好像菲律賓人質事件,研究員可以訪問遇難遊客、家屬、旅行社、菲律賓當局、當地市民、在家看電視直播的觀眾等等,從而評估事件對不同人士的衝擊與可能需要的協助。
因此,你幾乎可以說,每一輯《鏗鏘集》都可以算是一份質性研究。如果你再想深一層,質性研究背後的哲學,正正是後現代主義的精神:這世界並沒有絕對的知識與真相,端視乎你的觀點與角度。研究員並不能躲在數字後面,用神的口吻宣示所謂的「真理」,而是要說清楚自己帶著什麼眼鏡來看這個世界。

在此,我強烈推介 Creswell (1997/2006) 的《Qualitative Inquiry and Research Design: Choosing among Five Approaches》。這本書應該是直至目前為止最好的質性研究藍本。如果大家真的有心 (又有青春) 要做一個質性研究,便務必要讀一讀。最後我只想說:千萬別因為怕計數而選擇質性研究,否則你一定後悔莫及!

2012-04-07

Enthusiast (快樂主義)

一直以來,我以為自己是個成就者 (Achiever, Performer)。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原來已經變成一個快樂主義者 (Enthusiast, Epicure),每天都向生命所能提供的經驗敞開心扉。每次聽到一些訊息,便跟隨訊息行動,結果發生了不少趣事。
先講,我對性格研究一向有點保留。年輕時深受星座、紫微、心理學等影響,很容易將不同的人典型化,產生偏見。不過,我最近去了一個工作坊,發現原來「九型人格」背後的理論來自蘇非派,亦即回教神秘主義,目的是找出生長時產生的潛在直覺,從而進行修煉,比我想像中有意義。有興趣的可以讀海倫‧柏爾默 (Helen Palmer) 的《九型人格》。

因緣際會,我加入了一個有百多位信徒與修道人的「宗教對談」(Interfaith Dialogue) 組織,並參與了其中一次聚會。聚會在現代跨宗教聖人賽峇峇 (Sathya Sai Baba) 在香港的中心舉行。除了傳統印度教與回教的詠唱外,我們也花了個多小時討論「一性」(Oneness)。很久沒有這種討論了,我忍不住以哲神學的角度,和一班神秘主義者辯論為什麼「一性」在邏輯上是不成立的。其實,這種討論毫無意義:因為「一性」是要經驗的,不是討論的。不過,如果沒有人代表基督宗教的頑固分子,便沒有「魔鬼代言人」(Devil's Advocate) 了。

承蒙水月姊看得起,我一直有個報紙專欄。最近有位朋友,由於太忙,結果在《香港佛教月刊》的專欄差點脫稿。我於是讓他用了我一篇舊文,之後又代寫了一篇新的。怎料編輯讀完後竟然派了位記者朋友來訪問我。我又本著開放的心去接受訪問,還提議去墳場進行。結果因而認識了一位能與動物與樹木溝通的記者朋友。這位異人有多次瀕死經驗,在冥想時能與死去的動物通靈,並試過有宿命通的感應。可謂聖方濟亞西西 (St. Francis of Assisi) 再世。傾談了三個多小時,我反而覺得好像是我在訪問他多一點。後來回想,他之所有有這些「神通」,我想是因為他根本不想要,亦不覺得這是一種值得炫耀的能力。我甚至隱隱覺得他怕鬼,所以只會與過世的寵物通靈,也不與過世的人通靈。無論如何,如果你有興趣看小弟的文章與訪問稿,應該會在下一期的《香港佛教月刊》刊登。

這裏又有個趣事。我在港大佛學中心的同學,不知甚的在《香港佛教月刊》看到我那篇舊文,於是掃描了並發給同班同學。由於不知道我的中文名,他們不知道我就是作者,還擔心侵犯了我的版權!我又因為這位同學,認識了「佛教造像」(Zen Art),還因此有票看到嘆為觀止的「人間淨土 (Pure Land) 互動視覺及體現展覽」。若再有機會,大家千萬不要錯過。

由於在理大教宗教,我不敢怠惰,一直在持續進修。其中《牛津通識讀本》(Oxford: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實在幫了我不少助。當年我讀大陸哲學 (Continental Philosophy) 時,也是靠它入門的。不過最近在圖書館借了本《基督教神學》(Theology),由於沒有英文版,結果給那些令人摸不著頭腦的中文翻譯弄到頭昏腦漲。反而有本《神秘古蘭經》則譯得很好,值得推介,也是在公共圖書館借的。

在理大教了近百位同學,我決定滿足大家想繼續進一步瞭解各大宗教的訴求,組織 了像「宗教對談」那樣的聚會。若你曾經是我學生,或者對世界宗教有興趣,可以以電郵聯絡我。我們下一次的主題便是如何用哲學討論神學:一切,將由笛卡兒開始。

2022-04-12

Summa (神學大全)

我曾花了三年譯註了《神學大全》的《一神論》,即第一到廿六題,在兩年前交了給出版社,至今仍在校對中。過去這兩年,我仍繼續翻譯,終於在昨夜四旬期的尾聲,以做補贖的心情,把第廿七到四十三題的《聖三一論》譯完。兩部加起來五百多頁,三十八萬字,譯了五年,涵蓋了最深的「三位一體」的奧義。不少人問我為什麼去譯這種沒有人會讀的書,且讓我把書中的《序》節錄如下——


聖多瑪斯.阿奎那(1225-1274年)是教廷的神學顧問,亦曾在巴黎大學任教三年,前後共花了十四年時間寫下了四大套613條題目的神學辯論,為神學定下了固若金湯的哲學基礎,好讓基督徒不用流於「迷信」,而是跟隨理性地「智信」。

《神學大全》的基礎是亞里士多德的哲學。亞氏的哲學早於羅馬帝國的早期已失傳,反而在近東的伊斯蘭文化裏流傳著。直到中世紀十字軍東征後亞氏的哲學才回流入西歐,重新被翻譯成拉丁文,教會才有機會接觸。聖多瑪斯在讀過亞氏的哲學後,覺得比當時主流的柏拉圖主義更適合教會,於是把亞氏的哲學結合聖經的啟示與教會的教義,寫成《神學大全》,尊重理智,破除迷信,提出「自然神學」,奠定了「經院哲學」或「士林哲學」(Scholastic Philosophy)的基礎。

聖多瑪斯的正職是詮釋和教授聖經,神學與哲學是他晚上進行的業餘研究。每次他在寫一篇新的論證前,他都先祈禱,務求所寫的都不違背真理。據說有次在那不勒斯的修院裏,聖多瑪斯在教堂裏忽然被提升到半空,而他則向著十架一邊祈禱一邊啜泣。這時,十架問他道:「你寫我寫得很好,你想要什麼回報?」(Thou hast written well of Me, Thomas, what reward wilt thou have?)聖多瑪斯答道:「主,我只要祢!」(None other than Thyself, Lord!)。之後聖多瑪斯便開始寫作耶穌受難與復活的部分。可見聖多瑪並不是單靠哲學思辯來寫《神學大全》的,而是透過靈修走近神,再盡量用凡間的文字把那些神聖的秘密寫出來。因此這部巨著可算是神人通力合作下的產物,是在文字限制下人類智慧的顛峰。

雖然如此,教會初時也不太接受亞氏的哲學,當時巴黎主教也是巴黎大學的校長坦姆皮埃爾(Étienne Tempier)曾認為神能淩駕在亞氏的邏輯之上,並把219條亞氏與亞威洛哀主義者(Averroist,即那些把激進亞氏哲學融入教義裏的哲學家)的信條列為異端,其中有二十條是多瑪斯提出的。幸好二百年後,教宗庇護五世把多瑪斯封為「教會聖師」(Doctor of the Church),將他的神學奉為之後幾百年神學的依據,並由教宗若望二十二世在1323年把多瑪斯封聖,稱他為「天使博士」(Angelic Doctor)

教宗良十三世(Leo XIII)於1879年頒佈的通諭《永恆之父》(Aeterni Patris)裏大力推崇聖多瑪斯的努力,要求大家把理智與信仰重新結合起來,而不是任由科學理智與教會信仰一直對著幹。梵諦岡第二次大公會議裏亦頒布了《司鐸之培養》法令(Optatam Totius),提出透過聖多瑪斯的神學來瞭解救恩的奧秘。

研究哲學,要花很大的精力,聖多瑪斯自己就曾經說,未到五十歲的人是不應該研究「形而上學」(即哲學的抽象部分,與哲學的應用部分相對)的。有趣的是他自己四十九歲就回歸天家了。聖多瑪斯在到了生命的最後階段時,決定停止寫作,不再繼續完成《神學大全》。當他的學生雷吉納爾德(Reginald)央求他再動筆時,他說:「我不能再寫,我所寫過的東西猶如禾稈。」(I can write no more. All that I have written seems like straw.),亦即與真理還差很遠。因此,讀者也不用太執著這些神學討論,重點是透過閱讀與思考,時常默想神。好像佛家的說法,這些都是船,渡河以後便可棄掉,不要執著,要得魚忘筌。

我曾經翻譯龍樹菩薩的《中論》成現代白話文,我是衷心地欣賞佛學的思想,認為它能為真正智信的佛教徒帶來平安。不過平安只是靈修的一半,另一半是喜樂。喜樂來自活得有意義。這是基督宗教與佛教最大的分別。聖多瑪斯用了六百五十萬字,告訴大家神創造天地和你我,是有目的的,是有意義的,是充滿平安與喜樂的。

心力有限,本書只是譯了這部钜著的首四十三題,即所謂聖多瑪斯的「一神論」(Treatise on the One God)與「聖三一論」(Treatise on the Most Holy Trinity),冀望能引起大家繼續研究下去的興趣。

2010-12-17

The Grand Design (神的存在)

有人說,霍金 (Stephen Hawking) 已用「M 理論」(M-Theory) 證明了世界並沒有上帝。這種說法說明了大眾對「上帝」與「M 理論」的不瞭解,也辜負了霍金努力解釋的「模型先決唯實論」(Model-Dependent Realism)。

在霍金教授的新書《The Grand Design》裏,霍金並沒有說宇宙的出現不需要上帝,他要說的,是宇宙根本沒有出現的一點,也沒有創造出能讓人類生存的環境的必然性。他認為不需要上帝的,是宇宙的演進。因此,書裏並沒有報章指的「大爆炸是物理學規律不可避免的結果」的意味。

話說回來,霍金的確是衝著所謂「神的存在」這個古老的問題而來的。不過他挑戰的不是宗教上的神,而是哲學裏的神,亦即嚐試用理性推展出來的神。科學家與哲學家是不會跟你討論耶穌是人還是神的問題,抑或穆罕默德有沒有真的碰上天使吉卜立勒,他們關心的,是宇宙背後有沒有一個總設計師。

霍金的書一開始便從科學史入手,由古希臘旳哲學家談起,一直到廿一世紀量子物理學的發展,但他迴避了有關神是否存在的討論。其實早於柏拉圖 (Plato) 的時候,便有「神依照天上的藍圖創造世界」的說法,由於世界只是天國的複製品、是次貨,因此充滿缺憾。這個想法被早期教會的聖奧古斯丁 (St. Augustine of Hippo) 用來構建《上帝之城》(City of God) 的藍圖,成為早期基督徒對來世的冀望。

柏拉圖的學生亞里斯多德 (Aristotle) 則較接近一個物理學家。他認為凡事的發生,有果必有因,物轉星移,起始時必定有推它們一把的力量,所謂「不動之動者」(Unmoved Mover),又名「第一因」(First Cause)。以後,這個世界便依著科學定律運作下去。這個想法則被中世紀的聖多瑪斯.阿奎那 (St. Thomas Aquinas) 在《神學大全》(Summa Theologica) 裏化成「五路論證」的頭三路,一般稱為「宇宙論証」(Cosmological Argument)

亞里斯多德亦認為,大自然裏存在著一套定律讓萬物跟隨著運作。這套定律的存在,指向了背後的總設計師的存在。這便成為了後來聖多瑪斯的第五路論証,名為「設計論証」。總工程師既然建造了一條前進的軌道,則祂一定也訂下了終點站,因此此論証亦名為「目的論証」(Teleological Argument)。不少哲學家神學家以此作為道德生活的基礎。他們認為過道德的生活就是走在神預訂的正確軌道上,最後才能到達神預設的目的地或人類本性的體現。

聖多瑪斯的第四路論証有點像聖安森 (St. Anselm) 的所謂「本體論証」(Ontological Argument),主要是從人類直觀裏先天存在的「真善美」觀念,體認出神的存在。舉例,若你看見桌上的鉛筆不是平行排列,你或會覺得「亂」而忍不住把它們排齊。這個傾向是沒有任何生物上的必要性的。不少藝術品出現黃金比例,原理也是一樣。哲學家與神學家便歸因於一位完美的神的存在。

這三大類論証,天主教會沿用到今天,亦是人類理性討論裏對「神」的定義。直至現代哲學,笛卡兒 (Descartes) 仍用「本體論証」來肯定神的存在。萊布尼茲 (Leibniz) 則認為笛卡兒只證明了完美的神是可能的,而他自己則論証了神不單可能,也必然真實存在。史賓諾莎 (Spinoza) 進一步認為一切都是神的體現,一切都是完美,因此只要這個世界在存在著,神就存在著,成為「分體論証」(Mereological Ontological Argument)。這種說法被指為泛神論 (Pantheism),甚至無神論:因為如黑格爾 (Hegel) 所言,當你將一個論証推到盡頭,便會與相反的結論無分別;在這裏,如果你推到萬物都是「神」,那「神」這個字便沒有意義,可有可無。

不過,自從洛克 (Locke) 寫下《人類理解論》後,英美出現了貝克萊 (Berkeley)休謨 (Hume) 等經驗主義者,將這些「本體論証」全部推翻。洛克認為,神的存在,只可以靠倒推到「第一因」來論証。貝克萊則認為「存在就是被感知」,換言之,當你閉上雙眼,你便不能再肯定太陽是否像剛才一樣繼續存在;因此,要這個世界穩定地存在,必須有一雙長期張開並俯瞰一切的眼睛,那便是神。休謨則更徹底。他連「因果關係」都懷疑,認為那只是我們一廂情願地把先後發生的事件連在一起的概念。舉例,每次閃電之後都會接著打雷,人類便會以為閃電「引起」打雷,實際上卻是放電作用同時產生電光與雷聲,但由於時間的差距才產生「因果」的錯覺。走到這一步,幾乎再沒可能論証神的存在,甚至連人類知識都變得沒可能。休謨坦言,「神」是個無用的概念。不過,休謨還是認為,也許沒有一位創世的源頭,但也許真有一位設計師在大自然背後。換言之,在「宇宙論証」與「本體論証」完全破產後,也許「設計論証」還能被理性接受,但也只是「也許」而已。

康德 (Kant) 受到休謨啟發,為現代哲學作了一個結論。他認為「知識」只是我們直觀地組合感觀經驗的後果,好像「因果關係」便是其中一個讓我們組織知識的工具。我們的感知由於先天地受「時空」這個概念限制,無法想像出不用「時空」去組織知識的方法,因此才出現了手上的知識。試想像如果你是四度空間的生物,在一個沒有過去與未來的宇宙,時間並不直線向前,那你又怎會有「因果關係」這概念呢?因此,知識只是我們用來套在經驗上的工具,並沒有必然的真實性。言下之意,「神」也是人類意志 (Will) 的產物,用來解釋一些感觀經驗。舉例,你一方面可以認為地球是繞著太陽轉,但另一方面也可以想像太陽繞著地球轉。誰繞著誰轉,是相對的;「地心說」與「日心說」,只是一些「模型」(Model)。

因此,康德的哲學可以化成兩句說話:為知識劃界限,為信仰留空間(原句大概是:All our knowledge falls within the bounds of possible experience... I have therefore found it necessary to deny knowledge in order to make room for faith;這裏只是意譯。)

如果要論証神的不存在,到此已然完成,不用等到霍金。霍金的《The Grand Design》,其實承接了康德的思想,嚐試解釋我們其實可以用不同的「模型」去看同一個世界。只要這些「模型」不單能準確描述現在,更能準確預測未來,那便是「真實」。所以沒有所謂一套真實的「宇宙定律」。他在此推翻了「科學決定論」(Scientific Determinism)。什麼「大爆炸是物理學規律不可避免的結果」,便是「科學決定論」的論調。

在《The Grand Design》裏,霍金先推翻「宇宙論証」。在霍金的幾本書裏,都用到一個比喻:如果宇宙的空間是二度的平面,那它就像氣球的表面一樣在膨脹,並沒有邊界,所以不能問空間以外是什麼。而如果將整個時空比喻成地球表面,則時間就像由南極走到北極,而在每一個緯度上的橫切面積就如宇宙空間的大小一樣,開始時膨脹,後來則收縮。問宇宙與時間的起始之前有什麼,就等於間一直向南走,到南極後再向南走有什麼一樣。霍金想說的其實是,宇宙無始無終,因此「宇宙論証」被徹底推翻

霍金的真正挑戰,是推翻「設計論証」。科學越昌明,對大自然瞭解得越多,人類便越驚訝於宇宙定律的神奇。因此牛頓雖不信耶穌是神 (Arianism),但信神的存在;愛因斯坦亦相信史賓諾莎的神,即神以宇宙彰顯自己。連最激進的休謨,都未能完全推翻「設計論証」。在此,霍金先指出「M 理論」是一套好有機會以量子物理學的「模型」,同時整合電磁場、強力與弱力場 (原子內的引力)、以及重力場 (物質間的萬有引力),成為一套能組合一切對宇宙觀察而來的數據的工具。你可能會以為,如是者我們便能算出下一刻宇宙萬物的變化了!問題是,這套理論的基礎是量子物理學,而量子物理學裏有著名的「測不準原理」(Uncertainty Principle),因此,不止這個宇宙,連這個宇宙背後的定律,都沒有「必然性」,真的純粹是神擲骰子的結果!

霍金舉了個例子:教宗可以是任何國藉的人。根據量子物理學的思維方式,抽中中國人做教宗的機會率最高,因此教宗最有可能是中國人。只要你不去查現在教宗是什麼人,那教宗永遠都最有可能是中國人。一旦你去查,教宗便變成了德國人。教宗成了德國人後,便不可能是中國人,無論機率有多大。這便是我們的宇宙。宇宙可以以任何定律與常數開展,形成任何形式的宇宙,亦可以以任何「模型」去描述與解釋。我們身處的宇宙並不是唯一一個,亦不是最高機率的一個,因此可能還有其他的宇宙,我們並不知道。連在這個宇宙裏,出現了智慧生物這件事實,都是「碰巧」出現。不過,當我們去研究和測量這個宇宙時,就出現了「M 理論」裏的定律與常數,就好像發現教宗是德國人一樣。也許在其他宇宙裏,亦出現了完全不同形式的智慧,用想像不到的理論,描述著他們的宇宙。

我並不打算在這裏解釋《The Grand Design》,因為作為科普讀物,《The Grand Design》無疑已是非常的成功,很難想像能有再簡單的方法介紹當代的理論物理學,更別說如霍金一般地充滿幽默感。霍金的天才便在這裏。若要瞭解詳情,最好還是看《The Grand Design》。我想到的是,康德在九泉之下一定好高興,因為霍金正正解釋了為什麼人類知識有界限、為什麼知識只是人類直觀地套在現實的工具。霍金亦相信自己已差不多看見知識的盡頭。其次是,宗教人士並無必要作那麼大的反應。人生的目的與意義,並不一定要建基在客觀理性上的神的存在。縱然沒有理性的原因要向著一個目的邁進,我們還有很多其他的原因,例如人性與感情上的需要,指導著我們的生活。好像父母愛護子女,便不需要有神的存在作前題。我未至於像斯多葛派或康德那樣提倡為道德而道德,但我相信休謨所講的人性:因此為了感覺良好,我們還是好好生活罷

2011-07-04

Vajrayana (密宗)

最近有朋友說:耶穌的對象是草根階層、佛陀的對象是知識份子、密宗的對象則是富有人家。我完全同意前兩點,但若說密宗是給富人說的法,則有點難以理解。也許是因為密宗供養本尊的儀軌比較耗費罷。修道一向強調要有「法財侶地」,無「財」確實會做成選擇修法上的限制,但絕對不礙大家成道。

究竟什麼是密宗?所謂「密」,即秘密,與「顯」相對。但凡密教,都是師徒口傳。佛教裏的密教,亦叫「金剛乘」(Vajrayana),是大乘佛教的一種。在今天的世界裏,人們對密宗有近乎極端的看法:有人認為密宗是成佛的捷徑、是唯一真正的佛法;有人認為密宗是地上最邪惡最血腥的邪教,姦淫擄掠濫殺無辜,非誅之不可。

愚見認為,宗教的法門,端視人們怎樣去詮釋與實踐。對密宗的這些不同的看法,一來來自密宗的神秘傳承,以至眾說紛紜;二來因為法門龐雜,難以窺得全豹;三來不少別有用心的人用教法來達到不同的政治目的,因此,我鼓勵大家在作結論之前,先多瞭解。事先聲明,我沒有灌頂、沒有上師、亦沒有修習密法,所以這裏寫的,都是一些公開的資料,亦受制於我有限的知識。

佛教分為小乘大乘金剛乘。由於佛教徒相信輪迴,小乘的目的是希望自己能突破輪迴,不再為死後會去地獄或變畜牲而擔驚受怕。小乘有兩種修法,分別是聲聞乘緣覺乘,既學習四聖諦十二因緣,最後得阿羅漢果辟支佛果。總之,是為了自己的來世的幸福,與大部分其他宗教的目的一致。

大乘亦叫菩薩乘,與小乘的分別是有菩提心,即慈悲心,因而想救渡其他眾生。成功的修道者就是菩薩。不少菩薩其實早已成佛,但因為不忍心見到大家仍在苦海浮沉,於是又回來變身成不同的人或生物,活在我們身邊,幫助我們覺悟。從這個佛教徒的角度,耶穌可謂菩薩的好例子:好地地有天主子不幹,跑下來為世人被殘殺而死,這就是菩薩道。菩薩乘的修法為六度波羅密,即布施、持戒、忍辱、精進、智慧、禪定。

依噶當派 (黃教前身) 祖師阿底峽尊者的《菩提道燈次第論》,凡人要修道成佛,成不同的「次第」,即階段。一般人只想輪迴到天界享福,或來生到天堂天國淨土等等,這種人屬於「下士」,修道的方法很簡單:為善不為惡。「中士」則想離開輪迴,修的是戒定慧,結的果是小乘果,最終證得涅槃。「上士」慈悲為懷,修的是大乘菩薩道,最終能成佛,有自己的世界。

諸位留意,剛才聲聞乘、緣覺乘與菩薩乘的修法,都是做一些東西,種下成佛的因,再等業力發揮作用,將自己變成佛。因此這三乘被稱為「因乘」,也叫「顯三乘」。這個成佛的過程,閒閒地要輪迴三五七世,多則搞你幾億萬年,急都急不來。然而,佛陀卻留下了一套更厲害的修法,教人直接將自己變成佛,而且這在今生今世成正果,這就是「果乘」,或稱金剛乘、密宗、真言宗等等。修「果乘」修成佛果可以有多快?據說,如果你掌握最終極的九乘密法,便能於三五七年內「即身成佛」!甚至有七日「頓悟」的法門。

有說,如此厲害的法門,佛陀當時口傳了給自己的第十個弟子,亦即他親生兒子羅喉羅;又有說,佛陀圓寂後八年,因不放心此法失傳,故又投胎人間,活了上千年,然後入西藏傳下密法:他的名字就是蓮花生大士。由於蓮花生大士知道佛法在西藏會被滅,所以又吩咐自己妻子將密法埋在地下,稱為「伏藏」。幾百年後,西藏佛法重新興起,史稱「後弘期」。這時有所謂「掘藏師」再將「伏藏」掘起,好像死海古卷或帛書老子一樣,叫「伏藏傳承」。除了這些,還有高僧大德在入定時,遇上幾百或上千年前的上師傳法,叫「甚深清淨境傳承」,因而傳下了各式各樣的修法。

金剛乘分為「密六乘」,分別是「外密三乘」的「事續」、「行續」與「瑜伽續」,與「內密三乘」的「摩訶瑜伽」(生起次第)、「阿魯瑜伽」(圓滿次第) 與「阿底瑜伽」(心、界、口訣三根三部,如寧瑪派的「大圓滿法」)。這是寧瑪派 (紅教) 的叫法。格魯派 (黃教) 祖師宗喀巴則叫「外密三乘」為「瑜伽乘」,「內密三乘」為「無上瑜伽乘」。

「事續」,唐代又稱「雜密」,是早期密教傳入西藏時的最早的形式,與當地的原始宗教「苯教」混在一起,當中有不少巫術的成份,也有醫術占卜等。這就是為何有人說見過有喇嘛殺人飲血的原因:那都是「事續」裏的「苯教」原素。「行續」與「瑜伽續」,唐代叫「胎藏界」與「金剛界」,亦即「純密」,也是後來傳到日本的「東密」與「台密」的依歸。不少香港有名的命相風水大師,學的都是東密。

岔開一下談談「台密」這名字。佛有三身:法身 (真身)化身 (你看見的人身)報身 (最華麗莊嚴的樣子,好像耶穌顯聖容一樣)。佛的報身名叫「毗盧遮那佛」,「毗盧遮那」是「太陽」的意思,所以又叫「大日如來」。大日如來就是密教的教主,而毗盧遮那佛則是《華嚴經》裏的會主 (因為佛在經內以報身為天人說法)。依據《華嚴經》所創的佛教流派叫「天台宗」。至此你便能聯想到為什麼「台密」叫「台密」。密宗亦因此別名「毗盧遮那宗」,最重要的經典便是《大日經》。

至於「無上瑜伽乘」就是所謂最終極的「第九乘」佛法,分為「父續」、「母續」和「不二續」。「父母」的意思,不是要男女相修或搞房中術:「父」是指「方便」,即本著慈悲心去幫眾生的方法;「母」是指智慧,為洞悉世界與我們自身實相為空相的智慧。父母亦分別代表「有」與「空」,而「不二續」的目標則是「空有不二」,姑且可以想成「空」是物質的本性,「有」則是背後的能量,密宗叫「光明」。想知什麼是「空有不二」,其實與顯教《金剛經》裏的辯證相似。因此,亦有人認為無上瑜伽曾受禪宗影響,達摩祖師亦曾在西藏留下了一個支派。左圖的普賢王如來,正是佛父佛母空有不二的代表符號。

名稱漢譯
顯三乘:小乘聲聞乘
緣覺乘
顯三乘:大乘菩薩乘
紅:外密三乘
黃:瑜伽乘
事續雜密
行續純密:胎藏界
瑜伽續純密:金剛界
紅:內密三乘
黃:無上瑜伽乘
父續:摩訶瑜伽生起次第
母續:阿魯瑜伽圓滿次第
不二續:阿底瑜伽紅:大圓滿法;
黃:大手印等等

寫了這麼多,究竟密教與顯教、頓教等的分別在什麼地方?說穿了,密教雖然和禪宗一樣講頓悟講快速,但密教是連身體一併修煉的法門,最後能把身體修成一道彩色的虹光,所謂即身成佛;背後加入了印度瑜伽修明點、拙火、脈輪等法門。是不是很像中國道家煉丹呢?你可以說,在方法上,中國道家哲學等於佛學,道教修煉則等於密宗,實在殊途同歸。至於密宗裏經常提到的紅、白、花、黃等四大流派,摘錄如下:

派別藏音譯俗稱意譯上師主要貢獻主寺
寧瑪Nyingma紅教古舊蓮花生大士、
三素爾家族、
龍欽巴尊者
大圓滿法敏珠寺、
左欽寺

噶當Kadam黃教
前身
教授佛語阿底峽、
仲敦巴
菩提道燈
次第論
熱振寺
Sakya花教白色土地
上的寺院
貢噶寧布、
八思巴
道果法、
十三金法
薩迦寺1
噶舉Kagyu白教口傳帝洛巴、
那洛巴、
瑪爾巴、
密勒日巴
解脫道:
大手印
(實住、
空樂、
光明)
方便道:
那洛六法
(生起次第、
圓滿次第)
噶瑪丹薩寺、
楚布寺、
蔡巴寺
(現為黃
教寺)
拔戎寺、
丹薩替寺
2
格魯Gelug黃教
(新噶當派)
善規宗喀巴宗教改革、寺院制度哲蚌寺、
色拉寺等
3

1:政教合一之始;創制蒙古新字:八思巴文
2:活佛轉世傳統之始,分黑帽紅帽
3:嚴守戒律,達賴班禪活佛所屬之派別

順帶一提,噶舉派的祖師是真正的神秘主義者,傳承靠的是師徒口傳,不主張建寺院;寺院都是後人建的。另一位極具爭議性的神秘主義者奧修 (Osho),便曾寫了本書關於「譚崔」(Tantra),一般佛經譯為「怛特羅」或「怛陀羅」,底稿便是帝洛巴 (Tilopa) 傳給那洛巴 (Naropa) 的「恆河大手印之歌」(Song of Mahamudra 或 The Ganges Mahamudra),網上很容易找到。那是一篇非常優美的詩篇,明顯是真正得道的人才能寫出來的體驗,很難想如何由此演變成後來要找具相明妃來實體雙修,甚至變成現代亂淪濫交、強姦童女等醜聞,亦為日本奧姆真理教等極端做法感惋惜。密宗裏真正高深與智慧的法門,早晚要因這些惡搞而失傳,除非宗喀巴又轉生來整頓整頓吧。

2010-08-04

Millennium (千禧年系列)

Let The Right One In瑞典,一個位於北歐的國度,寒冷、遙遠、陌生。

從來沒有聽說過那裏的人怎樣生活,亦很少接觸他們的文化。早些時,無意中看了一套電影,叫《血色童話》(Let the Right One in),才終於對這個冰冷的地方形成了第一印象。這套電影也許沒有其他吸血鬼小說或電影般浪漫刺激,但卻成功地描繪了北歐的灰濛死寂與北歐人的豪爽性格。

《千禧年系列》(Millennium Trilogy),才總算對這個國家多些理解。《千禧年系列》是瑞典作家兼新聞記者史迪格‧拉森 (Stieg Larsson) 的作品。這位作者畢生致力於揭發瑞典極右派法西斯的組織,而《千禧年系列》則是他第一套完成的小說,但很可惜,他自己就在 2004 年小說付梓之時去世,沒法見到這書引起的轟動。《千禧年系列》一套三冊,分別是《龍紋身的女孩》(The Girl with the Dragon Tattoo)、《玩火的女孩》(The Girl who Played with Fire) 和《直搗蜂窩的女孩》(The Girl who Kicked the Hornet's Nest)。出版後迅即在四十四個國家發行,並於 2009 年打敗丹‧布朗,成為歐洲最暢銷作家,賣出了二千六百多萬本!

能做出如此震撼成績的作品,我又怎會放過:結果我不單一口氣啃掉整套小說,還看了同名的三套電影。整體來說,這三套小說是要順序來讀,但性質卻是完全不一樣的故事。《龍紋身的女孩》是一個所謂「密室殺人」的偵探故事,故事開始時人物眾多,彷如在讀《紅樓夢》,但到後來不同的角色與線索便越來越分明,讀者不難自己推出來龍去脈。所以結局時作者安排了一些荷里活式的緊張情節,務求大家追讀到最後。作者亦有心在這套小說裏帶出對家庭的暴力女性的虐待、對財經記者質量的低落、以及對納粹主義多年研究後的一些看法。

The Girl With the Dragon Tattoo
《玩火的女孩》則是「哈姆雷特」或「王子復仇記」的現代版。在這套小說裏,作者亦乘機鞭撻瑞典 (也許全世界)記者是如何輕易地被騙被操控,以及精神病患者、同性戀者、甚至女性等弱勢社群在社會裏受到的歧視。當讀者開始體會作者寫這套小說的苦心時,亦也許會開始對不斷出現的枝節產生厭煩的感覺。不知道是作者故意擾亂視線,還是開始駕馭不了故事中不斷冒出的意念,以至可能會感到不耐。我有位一起在讀這小說的導師同事便直言開始覺得悶。儘管如此,我們還是無法抵抗它的吸引力而繼續追看下去。

《直搗蜂窩的女孩》則是作者對瑞典整個執法與司法制度的質問,甚至提出政制的漏洞可能做成的憲法危機與對人權的可能侵害。它本身像套湯姆.克蘭西著 (Tom Clancy) 的間諜小說,緊湊的情節一直維持到結局與尾聲,讓人愛不釋卷。然而,無數的枝節,好像女總編被挖角與被色情電郵騷擾等,再一次對讀者的耐性做成挑戰。這個問題,在電影版裏被解決掉。

電影版的《千禧年系列》,由於時間關係,刪掉不少可有可無的情節。而第一齣《龍紋身的女孩》,更由於能成功將書中不少相片裏的線索呈現在觀眾面前,令故事的可讀性與娛樂性提升了不少。不過亦由於刪減了作者苦心加插的訊息,結果令這套電影變成一系列平凡而無訊息的電影。亦也許由於時間的關係,由第二套電影開始便連營造懸疑的時間也沒有,很快進入了追殺、逃亡等情節。我後來才知道第二與第三齣電影是由另一位導演拍的,因而給人一個頗不同的感覺。我見網上不少讀者觀眾都對第二與第三齣電影頗不滿,可見要將這套情節太豐富的小說轉變成訊息與娛樂性並重的電影,是頗困難的。聽說曾拍《七宗罪》與《搏擊會》的大衛.芬奇 (David Fincher) 將會拍荷里活版的《千禧年系列》,大家可以拭目以待。

2015-12-03

Categories (天賦理性工具)

有位希臘人說,人出生時是一張白紙。透過日常經驗,我們累積了知識。譬如說,我們透過看見、嗅到、品嚐一個蘋果,來理解什麼是蘋果。

我經常和學生說,沒有嚐過榴槤的人,是沒辦法透過文字與想像來理解什麼是榴槤的。神秘主義者所描述的「得道」、「開悟」便是這樣的經驗。

所以,有位英國人說,經驗便是知識的基礎。換句話說,知識是透過五官而來的。超出感官的東西,我們沒法子學習與理解。

然而,有位法國人卻認為:五官容易受騙,經常搞不清幻象、夢境、海市蜃樓等現象與真實之間的分別。因此,理性才是知識的基礎。沒有理性,經驗是沒法變成知識的。透過理性,我們知道有哪些現象「不合理」,於是推論什麼不是真的,什麼是幻象。

自從有蘋果樹和人類以來,無數人看見蘋果從樹上跌下,甚至被擲中,卻不會因而想到「重力」的存在,更不會推斷地球與太陽的關係也是靠重力來維繫。這是利用理性去總結經驗,變成知識,進而推論其他經驗不到的事物的結果。透過理性,我們知道病毒、紅外線、黑洞等等的存在,並利用這些知識實際提高了生活的質素。回頭一看,這些概念都沒法從感官經驗中得到的,這是理性的作用。

於是,有位德國人提出,理性先於經驗存在,或者再簡短一些:理性是「先驗」的。然而,在萬物之中,為什麼偏偏只有人類有理性?噢,還不簡單,那是因為人類是按照神的肖像造出來的。神是智慧的化身,人自然有理性。結論,人誕生的時候,已經不是一張白紙。神早就賦予了人理性。於是,那人再具體一點,認為神賦予了人十四種先驗的理性工具。它們分別是:

  • (Unity)、多 (Plurality)、全部 (Totality)
  • (Reality)、非 (Negation)、限制 (Limitation)
  • 主屬 (Inherence-Subsistence)、因果 (Causality-Dependence)、交互 (Community-Reciprocity)
  • 會否 (Possibility)、存在 (Existence)、必然 (Necessity)
  • 時間 (Time)、空間 (Space)

先說第一套工具。透過經驗,你可以見到摸到一隻白色的天鵝,也可以見到摸到一隻黑色的天鵝。你可以說,有一隻白天鵝在中央公園的水池裏,不信你去親眼看看。這是知識。但如果你說,天鵝「全部」都是白色的,或者有很「多」天鵝是白色的,又或者只有「一」隻天鵝是白色的,這便不是透過經驗得出的知識,而是在看過很多天鵝後,推論出來的知識。「一、多、全部」這三個概念,本身並不能被經驗,必須應用在能被經驗的實物上。你可以看見「很多天鵝」,但不能看見「很多」。「很多」是神賦予人的理性概念,不能靠經驗學回來,是天生就擁有的思考工具。沒有這些概念,就沒有今天的數學。

第二套工具,主要讓你把知識以這樣的模式表達:天鵝「是」鵝,天鵝「不是」雞。只有部份鵝是天鵝,不是所有鵝都是天鵝,能稱為「天鵝」的鵝是有「限制」的。為什麼這套工具不是從經驗裏學回來的呢?因為所謂「是」,並不等於完全一樣的感官訊息。你明明看見一隻白天鵝和一隻褐色鵝,一隻會飛一隻不會、一隻會叫一隻不會,你卻仍然說牠們都「是」鵝。牠們是「一」還是「異」呢?要看分類的層次。用現代生物學的說法,牠們可能同科不同屬、同屬不同種等等。反正明明看見的東西是不一樣,你的理性卻當作是一樣的東西來思考,便是依靠著天生的理性思考工具。

第三套工具,用來釐清事物的關係。譬如白天鵝的「白色」與白馬的「白色」是同一個概念,是白天鵝與白馬的屬性。白天鵝與白色之間存在著「主體」與「屬性」的關係。你是永遠不會只看到「白色」本身的,「白色」必須出現在白紙、白雲、白布等等之上。所以主屬是純理性的概念。如果把「一匹白馬」、「白色」、「馬」拆開做三個概念,然後用第二套工具裏的「是、非」來詮釋本來是「主、屬」的關係,就會出現「白馬非馬」的詭辯。

至於今天的科學知識,大多是「因果」關係。因為細菌感染,所以病;因為藥能殺菌,所以痊癒。你也許會爭辯,說「因果」是能從經驗裏觀察得到的:我打你,你痛,這不需要理性推斷呀!然而,不少「因果」只不過是一件事老是在另一件事之後發生而已,未必真有因果關係。曾經有人發表了一個研究,說嬰兒的腳掌越大,智力越高。那是當然的,背後的原因是嬰兒本身正在成長,而腳掌與智力也在一起增長,彼此有關連 (Correlation) 但無因果 (Causation) 關係。你不能說腳掌變大能導致智力升高。

於是有人曾說,這個世界根本沒有「因果」。「因果」不過是兩件事湊巧先後發生,我們卻產生了因果的錯覺。事實上,這正是所有迷信的成因。如果你湊巧兩次考試合格都是用某支鋼筆,你便會覺得那支筆是「幸運筆」;如果你湊巧兩次贏錢都是拜過財神,你亦會覺得財神是靈驗的。儘管之後十次考試都不再合格、廿次賭局都輸掉,你都不容易改變這些「因果」觀念,正所謂「寧可信其有」嘛。

說了半天,就是要解釋「因果」關係其實只是我們用來整理感官得回來的訊息,讓我們活得更有安全感,卻並沒有能被經驗去確定的概念。試想想,如果我們腦袋裏沒有把不同事件連結成因果的話,每件事都是隨機發生的,那有多麼恐怖:人不用讀書,知識隨時出現,又隨時失去;財富也是一樣,不用努力去賺取;壽命亦與飲食運動醫療等無關;愛情親情亦無原無故地消失。那請問大家還為什麼而活?偏偏事實上不少人無原無故地失去財富、生命、愛情等等,那你又憑什麼說種因必然會有果?

第三套工具裏的「交互」關係,是指當一位「醫生」來醫你的時候,你立即變成「病人」;治療完成後,你們兩位又變回普通人。在我的感官經驗看來,你們兩人的外觀各樣在治療前後並無分別。「醫生」與「病人」只是一個理性賦予的概念。有位印度人便曾經寫過:父親並不比兒子先出現,「父親」與「兒子」是一起出現的,未有兒子前的父親並未是父親。

第四套工具較易理解。在經驗世界裏,你只能說一件事有出現還是沒有出現。但一件事出現的「可能性」或「概率」則是理性的詮釋。至於一件東西是「存在」還是「不存在」,這也是一個理性的判斷。同樣是看見一位美女,為什麼在夢中的是假的,在現實中的是真的?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這不是單憑感官能判斷的。我們看見魔術師把人切開三份,我們不會相信那是真的,儘管雙眼是看見了,但理性知道那是掩眼法。所以「存在」或「真假」的分辨是靠天賦的理性去判斷的,不能從感官經驗得出來。如果神沒有賦予你「存在」這個概念,其他話都是白說。至於「必然」與「偶然」,則是指「一匹馬必然無角」但「一匹馬偶然是白色的」等知識模式。馬無角,建基於「馬」的定義,因為我們會把有角的馬稱為獨角獸。如何定義「馬」端視乎我們的理性。不排除森林裏有精靈把「馬」與「獨角獸」叫成同一個名字。反正感官就只能看見一隻四腳沒角的動物。

最後,亦也許是最初,我們有了「時間」與「空間」。大家可能習慣了「時間」與「空間」的存在,卻從沒有想到,它們倆是不能被感覺到的。你只能看見被佔去的空間,不能「看見」被騰出的空間。時間就更加困難。試問你如何證明時間的存在?如何證明「開心的時光過得特別快」?二千年前,無數印度人曾為此吵起來:有人認為「空間」和世界一切的元素一樣,是組成世界的一部分 (「法」);有人則認為,沒有元素就是「空間」;有人認為,過去、現在、將來都是同時存在的,像一條路一樣,我們則正在上面緩緩前行;有人則認為,只有現在這一剎那是存在的,像電影膠卷的一格,剎那生、剎那滅。於是有人問,記憶如何出現?大家都會同意:記憶是果,已發生的事件是因。然而,如果過去的剎那已不存在,那過去的事件如何產生這一剎那的記憶?

這一大幫印度人沒有意識到,所有「因果」、「時間」、「空間」等概念,都是沒有經驗基礎的理性工具,是讓我們用來整理和詮釋感官世界種種訊息的工具。胡亂運用,就會出現「妄想」。理性推論出來的東西,必須與經驗印證才算真,否則就是超越了人類知識的範圍。在人類知識的範圍以外的地方,叫做「信仰」。理性推出來的「相對論」,可以透過看見太陽的重力把星光移偏來證明。但是有沒有「第一因」或「造物主」、有沒有「自由意志」、有沒有「靈魂」和「輪迴」、有沒有「時間的起點」等等,則是無法用經驗去印證的理性推論,基督教叫「信仰」,佛教叫「妄想」:

「如虛空兔角,及與槃大子,無而有言說,如是性妄想。」《楞伽經.卷二》
兔子有角,石女生兒,明明不存在,卻可用言語來描述,無非都是自心的妄想。

《楞伽經.卷三》曾把理性引起的妄想列了出來,包括:「一切所作(由造物主所創造)?一切非所作耶?一切耶?一切無常耶?一切耶?一切不生耶?一切耶?一切耶?一切 (同時存在) 耶?一切不俱耶?有耶?無我耶?有此世耶?有他世耶?有解脫耶?一切剎那耶?虛空耶?涅槃耶?有中陰耶?無中陰耶?」等等。佛陀說:「如是說者,悉是世論 (外道),非我所說。」可見印度人早就有這些理性工具的概念,而且發現了它們的限制。

以上所提到的理性工具,在哲學裏有個特別的名字,叫「範疇」(Categories)。研究知識如何產生的學問,叫做「認知論」(Epistemology)。定義這些範疇的那位人兄,最後說了一句名言:「我發現必須否定知識,才能給信仰保留地盤。」他的名字,叫康德 (Immanuel Ka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