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1-21

Buddhist Sect 3 (佛教流派之三:大乘興起)

在講大乘佛教 (Mahayana Buddhism) 的興起前,大家要先瞭解,大乘佛教不是一個組織,而是一大堆派別的統稱,情況和小乘 (Hinayana) 一樣。般若、淨土、禪、甚至密宗,都可以算大乘 (密宗雖為金剛乘,但仍要先經過小乘與大乘的修行),因為小乘與大乘的分別只靠一個記認:你想不想成佛?只想得道入涅槃的,叫小乘,包括「聲聞乘」與「緣覺乘」;立下宏願要成佛渡眾生的,叫大乘,亦叫「菩薩乘」。至於什麼派別能自稱佛教?但凡有三法印 (Tri-drsti-namitta-mudra) 的,便算佛教。三法印便是: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滅。其他便叫「附佛外道」。如果你仔細閱讀十八部派旳教義,你會發現不少都可以算是外道。例如犢子部便不符合「無我」,說一切有部又某程度上違返「無常」。無論如何,由於佛陀容許弟子自由思考與實驗,所以佛教是一個很闊的宗教,包含很多不同的思想。

上回並無討論大眾部諸派別。要明白它們的分別,以及它們與大乘的關係,要由說一切有部開始。上回提到,說一切有部的基礎是論藏。「論」的特色,便是利用佛陀的「緣起法」(Paticca-Samuppada),把這個存在,包括「世界」與「我」,分解成零件,所謂「法」(Dharma),以證明無常無我的道理。一個常用的例子是樹木。一棵樹是種子、陽光、泥土、水與空氣等「因緣」恰巧同時出現,才出現的現象 (Conditioned Factor)。隨便少掉一樣,樹便不會出現。因此樹並不真正存在,至少不是永恆存在。推而廣之,所有因緣和合而生的東西都不真正存在,只是暫時性地出現,本質都是「空」(Sunyata)。這個世界只有一個東西不是因緣而生的 (Unconditioned Factor),那便是「涅槃」(Nirvana)

「涅槃」表面上是「寂滅」,但這個翻譯造成不少誤解,以為是什麼都沒有的虛無境界。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佛陀不會說是一個狂喜的境界。所謂「滅」,並不能獨立存在。「滅」要有對象。涅槃滅的,是苦、煩惱、輪迴等等,並不是什麼都滅掉。

好了,你會問,如果樹是種子、陽光、泥土、水與空氣等條件合成,那種子呢?陽光呢?哦,它們也可以再拆細。種子是果子被鳥兒啄食才出現的,果子則是花粉跟花蕊相遇才生成,如此類推,沒完沒了。同樣,我與你都可以分拆成色受想行識等五蘊。舉個例,你的眼睛看見一個美女,產生視覺,再產生喜歡的感覺,因而去追求她。如果沒有眼睛,你當然不能看;但如果這個世界沒有可以看見的東西 (例如世界沒有光,一片漆黑),你也不會知道自己有眼睛。有眼睛有美女,如果沒有腦裏分析視覺的神經,你也不會「看」到這個畫面。同樣道理,你不單要有耳朵才知道什麼是聲音,也要有聲音才知道什麼是耳朵。現在你明白,單有肉身,你是不會察覺自己存在的,你還需要世界。肉身與世界,是相互依存的。在兩者的互動中,產生了「我」的錯覺。

結果,論師將這些零件,例如色受想行識等,再細拆成地、水、火、風、眼、耳、口、鼻、舌、身等等過百種零件。這個思辯方法,西方叫「還原主義」(Reductionism),也是整個西方科學的基礎。行為心理學家就曾經認為人的所有行為都可以被分拆為一大堆「刺激-反應」的組件 (雖然後來出現了「完形」[Gestalt],嚐試駁斥這個想法)。那時候,要製作如此複雜的系統,主要透過觀察自己內心的每一個細微變化。因此,論藏也可以說是大師們靜坐瞑想、觀照禪定後的經驗紀錄

這個時候,出現了一些人,他們認為整個系統都是「阿茂整餅」。這些複雜的分類,純粹是人類的腦袋有病,喜歡將所有東西都命名。這個怎理解呢?最簡單的例子:「高」存不存在?或者說,「高樓」存不存在?「高樓」當然存在,但只存在於有比它矮的樓旁邊。「高」本身並不獨立存在。「高」是我們用來方便溝通而做的字。同樣是水,我們一時叫它「冰」,一時叫它「霧」,一時叫它「雨」。這些都只是名字。同樣地,我們在「不能」的基礎上創作了「全能」這個無實體的詞,再按了個名字給它,叫「神」。

哲學家休謨 (Hume) 便曾認為「因果關係」並不存在,只是兩個現象湊巧一前一後地發生而已 (試想想,不少迷信也是如此形成)。康德 (Kant) 叫「因果」、「空有」等等我們用以理解世界的小工具為「十二範疇」,實際上世界有沒有這些現象實在誰也不知道。到了羅素 (Russell)、維根斯坦 (Wittgenstein) 等人,索性把哲學貶為語言遊戲,甚至宣布哲學已死。

說穿了,我們有個把形容詞「物化」(Objectify) 的奇怪傾向。我們將「全能」、「全知」、「無所不在」等形容詞統稱為「神」。我們也將「智慧」變成蘇菲亞女神、將「慈悲」變成觀世音菩薩。這些,都是「假名」。

這個概念,在大眾部裏發展起來,最終把論藏裏的「法」(零件) 全部判辨成「假名」。這個部派叫「一說部」。但這樣又落入了「虛無主義」(君不見,眾多西方哲學家都是自殺死的)。「說假部」則把一些如五蘊等「法」定為真實存在,其他則為假名。又有「說出世部」,認為在芸芸的假名中,只有佛陀所傳「出世的方法」是真的。後者等於康德要「為知識劃界線、為信仰留空間」的努力一樣。

這些嚐試,到了公元第一世紀時,被推到了印度哲學的顛峰,那時的成果,便是今天的《大般若經》(Mahaprajnaparamita Sutra)。《金剛經》、《心經》等古老典籍,都來自這一個傳統。世界現存最古老的印刷書籍之一,即為《金剛經》(CE 868;其餘為《法華經》與《陀羅尼經》);貴霜僧人支婁迦讖 (Lokaksema) 便早於公元一百五十年時把《道行般若經》帶來中國翻譯,可見有多古老。在《般若經》裏,所有概念都是假名物化的結果。如果沒有「惡」,便也沒有「善」。沒有「死」,你不會明白什麼叫「生」。如果人人都不老,不會出現「年青」這個詞。甚至,「涅槃」也是因為有「輪迴」才出現的概念。沒有「輪迴」,又何來「涅槃」?等於說,沒有噪音,你甚知道寧靜有多舒服?這些概念,全部都是透過互相依賴而存在的,它們本身並無實質本性,所以被名為「空」。

「空」是「涅槃」之後,又一經常被誤解的概念。Dr. Peter Della Santina 說得好,「空」的真正意思,不是什麼都不存在,而是「相對性(Relativity)。所以「輪迴」與「涅槃」都是「空」,因為沒有「輪迴」就沒有「涅槃」,因此有「無無明……亦無老死盡」(「輪迴」的定義就是由「無明」到「老死」等十二個階段的循環)。更深一層,如果我們沒有把概念「物化」的話,我們也不需要有「空」這個概念。這個,就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意思。

若這些論點好像好抽象,我可以再給大家一個例子。你有沒有聽過「你不夠愛我」、「給我多一點愛」、「你愛我多少」等等說話?「愛」是一個我們常用的假名。如果我們沒有不愛的人,我們便沒有愛的人。「愛」等於「不愛」。因此你也可以說「愛即是空,空即是愛」。

推而廣之,「空」這個概念也是因為「有概念」才出現。不是「有」這個概念,而是「形成概念」的習性。如果我們不再將概念物化,「空」這個概念也不用存在。所以說,「空」本身也是「空」,即也是「相對」的。這個,大概就是龍樹菩薩創立中觀派的般若空觀。之後演變成瑜伽行派,再變成各大乘佛教的流派,特別是禪宗的中心思想。

根據空觀,你為任何東西按個名字都是錯的,甚至「佛」的名字都是因為有未開悟的人才存在,如果人人都開悟便沒有所謂佛與非佛。所以我們什麼名字也不用叫,用粵語的講法,什麼東西都叫「咁」(這樣)、「就咁」(就這樣)、「係咁」(是這樣)。學名呢,就是「如來(Tathagata;英譯 Thusness、Suchness)。「我愛你」變成「我咁你」、「我咁咁」、最後成了「咁咁咁」。

「空」的觀念,是要修道人放下對修道法門的執著。無論是聲聞乘緣覺乘仰或菩薩乘,都是相對而言的。無小乘又何來大乘?所以出現了法華經的三乘實則一乘的終極結論。

至此,不難理解為什麼大乘的興起,很有可能承繼了大眾部的說一、說假等派的哲學思想,再發展成「空」觀。不過,大乘興起後,大眾部依然存在,而且大乘亦吸收了不少說一切有部與化地部、法藏部、經量部等其他部派的思想。其次,對佛本身的崇拜,隨著《佛本生經》與佛像的興起,演變成一個叫「讚佛乘」的流派,以禮佛唸佛為其主要內容,影響了以後的淨土宗等大乘派別,並產生了三世佛、佛土、菩薩等概念。最後一個論點,便是平川彰教授所提出的,由崇拜與管理佛塔的教團演變而成。這個論點富爭議性 (聖嚴法師便反對),但亦不無可能。

正如我下筆時所言,印度是一個沒有歷史的地方,以上的資料有很多其他的說法與版本,我當然不敢說這些便是真相。不過,有假才有真,真亦即是假,假亦即是真,都是空。總之就「係咁」啦。

註:括號內的,有時用梵文,有時用巴利文,端視乎那一個譯法多人用;至於附圖,南傳與北傳我故意各用一套譯法,以作參考。此外,我刪掉了那些注音符號,以免有些手機或瀏覽器無法顯示。

2014-01-19

Buddhist Sect 2 (佛教流派之二:十八部派)

上回提到維基裏以「大天五事」為根本分裂的原因,典故是北傳的《異部宗輪傳》。但若參考其他典籍,如《島史》(Dipavamsa)、《大史》(Mahavamsa)、南傳的《論事》(Kathavatthu) 等等,「大天五事」不過是枝末的分裂。所謂「大天五事」,指一位叫大天 (Mahadeva) 的和尚,主張阿羅漢得道後仍會有引誘無知、或因錯覺而起疑等等不穩定的狀態,需要別人幫忙聆聽佛法,才能維持得道。相對金銀淨,一聽便知這是個小問題,因為得道的阿羅漢本來就不多;相反要吃飯花錢的就多得很。

那什麼叫南傳?《島史》又是那個島?原來阿育王當年皈依佛教,命人四出傳教。其中,包括了他自己的兒子摩哂陀 (Mohinda、Mahendra;北傳說是同母弟) 與女兒 (Samghamitta)。摩哂陀的和尚 (即上師)目犍連子帝須 (Tissa Moggaliputta),而帝須的傳承則能上溯到那位背出整套律藏的優婆離尊者。把戒律授給摩哂陀的,正是大天。

當年,阿育王派遣摩哂陀到西方傳教,他在西南海邊上了船,繞過南印度,到達錫蘭,古稱銅葉洲,即今天的斯里蘭卡。這個,便是《島史》指的那個島。他妹妹從佛陀悟道的那棵菩提樹上折了枝,在斯里蘭卡繁殖了菩提樹的兒子。後來真的菩提樹枯死了,信徒又從菩提樹的兒子那裏折枝,移回印度菩提迦耶。所以今天你在迦耶見到的,是菩提樹的孫子。這是外話。

為什麼扯到斯里蘭卡那麼遠?因為今天的上座部佛教 (Theravada),或一般人口中的小乘佛教 (Hinayana) 的正統,便是由優婆離尊者傳到帝須和摩哂陀,先在斯里蘭卡建立起來,史稱「赤铜鍱部」,演變成今天的「大寺派(Mahaviharavasin),再傳到緬甸泰國高棉等地。這個「正統」,正是由阿育王所召集的第三次結集時定的。

由於阿育王的支持,佛教當時大行其道,於是不少外教人也混進僧團撈油水。阿育王於是叫帝須判定那些學說才是正統,才派遣僧人到外國傳教。《論事》正是帝須對標準的紀錄。帝須當時舉辦了有千人的第三結集,為時九個月。但要留意的,是佔大多數的「大眾部」己經不包括在這個結集裏。那標準是什麼呢?當時的帝須告訴阿育王,認為佛教是「分別說」(Vibhajjavada) 的,就是正統:

《善見律毘婆沙》:「王復更問:大德,佛法云何?答言:佛分別說也。」

要理解什麼是「分別說」,要先知道它的對手是什麼:那就是「一切有說」。這裏背後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究竟「我」是什麼?譬如基督徒的《使徒信經》有「期待死人的復活」,代表肉身與靈魂都是「我」的一部分。但笛卡兒卻很簡單地駁斥這個說法:如果你被斬斷一隻手或一隻腳,你會否少了五分一個「我」?就算斬剩你個頭,失掉五分四的肉體,你的「我」又少了多少?因此他說「我」其實就是「思想」(即「我思,我在」的意思)。比笛卡兒早二千年時,佛陀卻更徹底地把「我」分解成色、受、想、行、識等「五蘊」,五蘊因緣和合而生,緣盡即散。目的是叫人不要執著「永恆」

執著肉身的永恆,讓秦始皇、淮南子、甚至牛頓等人窮一生的力去找長生不老藥;執著死後的永福,則讓無數祭師肚滿腸肥、萬千生靈成了無辜的祭品。

不過,若「我」只不過是空有,那人死如燈滅,為善為惡也不用擔心來生的業報或地獄的永火。佛陀又不想我們跌入這種「虛無主義」

所以佛陀講了個故事:一個中箭的人,最重要的是拔箭療傷 (解脫痛苦),而不是去研究「是誰射的箭」(神)、「箭是用什麼造的」(宇宙觀)、抑或「為什麼要射中我」等等問題。偏偏,佛滅後,出現了論師 (Abhidhammika),將五蘊學說發揚光大,變成一個讓人目瞪口呆的複雜系統。這是後話。

說回第三次結集之前,出現了「說一切有部(Sarvastivadin),即「我」是存在的 (嚴格來說,是「法」存在),不單因緣和合而存在於這一剎那,過去的「我」與將來的「我」都存在。換句話說,「我」是永恆的存在。如果不是這樣,我前生的業力早隨我前生的死亡而消失了,我又為什麼要在今生承擔其後果呢?同樣地,我亦不用為來生的幸福而努力,什麼修七世能成阿羅漢等等都是空談。說一切有部為了對抗虛無主義,結果走向了「永恆主義」的極端。

這個,雖然是導人向善的方便法門,但的確有違佛把「我」分別成五蘊的精神,因此出現了自命更正統的「分別說部(Vibhajyavadin)。可以說,他們是保守派,保持了最古老的原始佛教。如前述,被摩哂陀帶到斯里蘭卡的,叫赤铜鍱部;向北傳到喜瑪拉雅山中的,則叫本上座部,後來又變成上座弟子部雪山部 (Haimavata)。不過,也有學者認為雪山部是說一切有部甚至是大眾部的分枝。

說一切有部被帝須判為異端後,搬到東北的喀什米爾附近繼續發展,卻因而影響了中亞、西藏、中國,以及後來的大乘佛教國家。試想,如果不是「一切有」,佛與菩薩又怎能生存千千萬萬刧呢?

在跳到大乘之前,先回到第四次結集。當時公元一百年,因為阿育王將整個國庫都佈施了,孔雀王朝早也就沒落了。如果你對中史有點印象,漢代有個強大的敵人,叫匈奴,也有個弱的,叫月氏。月氏因地區分為大月氏與小月氏。大月氏後來在喀什米爾建立了一個叫貴霜 (Kusana) 的帝國,強大到能進攻中國,不過最後被班超擋在門外。當時東有中國,西有羅馬。羅馬東邊是取替了波斯的安息國,安息的東邊就是貴霜。它們是當時世界的四大強國

剛剛講到說一切有部在第三次結集失利,結果去了喀什米爾,正好把貴霜王迦膩色伽一世 (Kanishka I) 從婆羅門教手裏搶過來。迦膩色伽王為說一切有部舉行了第四次結集,並把論師發展出來的複雜系統定為定統,成為今天的經律論三藏。如果你還記得,在第一次結集時只有經律二藏。明顯地,論藏 (Abhidharma,音譯「阿毗達磨」,意譯「殊勝法」或「對法的研究」) 並不是佛陀親口述說,但卻是用佛陀的分析方法推論出來的東西。這時,有一些人覺得這些複雜的東西根本不是佛陀的意思,我們應該回歸經藏。這些人在第四次結集時被排除出來,成了「說轉部(Sankrantika),亦因為他們對經藏的重視,後來亦叫「經量部(Suttavada)。他們背後的哲學很簡單:腦裏的東西就是真實的東西,因為你不可能分辨它們。

舉個例,當你的腦裏響起一首歌時,和真正聽到這首歌是無分別的,和在夢裏聽到它也無分別。又或者,一杯三十度的水,若你剛把手浸在熱水,你會覺得這杯水冷,相反,若你手冷,便會覺得它暖。這杯水依然是同一杯水,分別只在你的腦裏。所以,想即為真,真也不過是想。也因此,辯論世界是否客觀存在還是我們的幻覺,是不可能的。這個正是西方哲學家用了幾百年去辯論的問題。

很籠統地說,說一切有部接近經驗主義 (Empiricism),經量部則接近理性主義 (Rationalism)。經量部後來發展出中觀學派 (Madhyamaka)瑜伽行唯識學派 (Yogacara Vijnanavada)。中觀派從經量部發展出「一切法皆空」的道理,但這又有墮入虛無主義的危險,於是唯識派提出了種子識、如來藏等概念。至此,如果你對大乘佛教有點認識,你會發現大乘佛教的諸多思想流派,其實也是從部派佛教裏取材,並不單純是由「大眾部」演變出來。

與此同時,也有人比說一切有部更極端。他們認為不單色、受、想、行、識等「五蘊」為實有,甚至我自身也是實有。這個實體叫「補特伽羅」(Pudgala),在六道輪迴的正是補特伽羅。簡單點說,他們是會同意基督教的靈魂肉身學說的人。他們從說一切有部裏分裂出來,成為犢子部 (Vatsiputriya,也叫「可住子部」)。犢子部又再變成了「正量部(Sammatiya),以大家熟識的「業報說」盛行於世。有說他們後來也去了斯里蘭卡,成了「無畏山派(Abhayagirivihara),也稱「法喜部(Dhammaruci;也有說無畏山派是由大寺派裏的大眾部支持者分裂出來的,因為他們是改革派自由主義者)

也有一群人,北傳說是說一切有部的,南傳則說是分別說部的,總之是「自己人」。他們在這兩派中間找了個折衷的方法,認為「過去的你」不是存在,也不是不存在:如果過去你種下的業,你已經承受了後果,那過去的那部份 (學名「過去法」) 便消失。那些未還的債,則依然存在。顯然,這是在永恆與虛無之間的折衷。他們便是「飲光部(Kasyapiya)

舉個例,李小龍的電影,你一天未看,他仍存在;到你看過了,以後便從這個世界上便消失了,因為你不會再看了。李小龍是否在生、那電影是否客觀存在,都已無從稽考,因為從此它只對還未看過的人存在,對你而言已不再存在。你有沒有試過看見一件心頭好,立即朝思暮想,直到你買了它,開心了一陣子,之後便又把它忘掉?

其他還有林林種種的流派,多以地名或人名為名。好像大天和尚在制多山修道,吸引了一批徒眾,因而多了個「制多山部(Caitika)。那時候,除了在僧團的出家眾與在俗的信徒外,還多了一個非僧非俗的組織,他們主要由商人階級供養,工作是維護與祭拜「窣堵坡(Stupa),即佛塔。僧團一般在森林或雪山中,多由皇室供養,商人 (即中產) 不易去供養;相反佛塔卻在市中心,內有佛舍利或高僧舍利,所以方便很多。雖然佛陀明說不要拜他的遺體,但佛塔崇拜還是興起來。制多山部因此要宣揚供養僧團比供養佛塔的功德大;然而支持供養佛塔的,則持相反意見,認為供養佛塔的功德大些。後者便成了「化地部(Mahisasaka),最後變成了「法藏部(Dharmaguptaka)

佛塔崇拜的興起,還有另一個原因,便是《佛說本生經(Jataka) 的流行。佛本是凡人,因此當時並沒有拜佛的儀式,甚至要畫佛像,都是畫一棵菩提樹,前面再放一張空椅子,代表佛。沒錯,和大部分宗教一樣,佛教是不拜偶像的。情況正如回教徒如果要畫穆罕默德先知,必會用白布把他的臉遮蓋一樣。後來因為亞歷山大帝把希臘的雕塑文化帶到印度,才開始有佛像,且越塑越大,把佛陀神格化,滿足一般人想拜偶像的心態。在未有佛像之前,傳說藏有佛舍利的佛塔便是最好的禮拜對象。為配合這種潮流,於是把佛陀神格化的《佛說本生經》出現,記載了了佛陀前世的因緣,也解釋了慈悲的佛陀為什麼要涅槃,而不利用神通留在世上拯救更多世人。《本生經》提供了大量故事素材,讓藝術家製作佛像與壁畫,供人膜拜。

話說回來,這些其他派別都是小流派。最終跑出的四大部派分別是:大眾部犢子部說一切有部分別說部。傳說共分裂出兩派十八部,但不同的部派的史書卻列出不同的十八部派,參考平川彰教授的《印度佛教史》,竟曾出現過共三十四個部派的名字。

現在讓我們總結一下。第一次結集,訂下了經律二為僧團的領導。第二次結集,是因為戒律的問題,特別是處理捐款的問題,而分裂出大眾部。可以說,那是保守派和自由派的分裂。之後的分裂,則是因為教義問題,特別是「存在」的本質,而分出分別說部、說一切有部和後來的犢子部。總的來說,「」若存在,便是犢子部。「我」不存在,但構成我的零件 (即所謂「法」) 存在,便是說一切有部。這些零件只在這一剎那存在,過去與未來的都不存在,便是分別說部。業力未作用的「過去法」才存在,作用了的都不存在,便是飲光部。最後一個分裂的原因,則是僧團與僧塔組織之爭。這三種分歧,將在下一篇講大乘起源時,來一個大了斷。

在了斷之前,就讓我們看看佛陀自己對「存在」怎麼說:

《正見經》:「迦旃延,此世間多依止於之兩。迦旃延,依正慧以如實觀世間之集 (生起) 者,則此世間為非無者。迦旃延,依正慧以如實觀世間之滅者,則此世間為非有者。迦旃延,此世間多為方便所囚、計、取著。聖弟子……不囚於『予是我』,無著、無住,苦生則見生,苦滅則見滅,不惑不疑,無緣他事,是彼智生……如是乃正見。」(SN 12.15)

即是說,大家都中計了。

下圖是根據《島史》、《大史》、《善見律毘婆沙》等南傳資料整理的系譜,與北傳有不少出入。



下圖則是根據世友菩薩的《異部宗輪論》等北傳的資料,再參考學者與南傳比較和整理後的系譜。



2014-01-15

Buddhist Sect 1 (佛教流派之一:根本分裂)

朋友在大學裏讀哲學與佛學,我隨口問了一句:「你知道大乘佛教的起源嗎?」朋友答:「老師說是因為有些僧人有錢了,所以分裂出大乘佛教。」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有這個想法,但這個想法卻是混淆了「大眾部」(Mahasamghikas) 與「大乘」(Mahayana) 的說法。我再到維基百科看看,卻又將「大眾部」的分裂全歸咎於「大天五事」,這也不一定正確。

我也不敢說我知道的是絕對正確,但我決定在這裏提供一些學者們的說法,供大家參考。首先,大家要明白,印度是一個沒有歷史的地方。佛陀什麼時候出現在歷史上也是靠估,有過百年的誤差。如果阿育王 (Asoka) 不是派僧團到外國傳教,而又記下了當時外國統治者的名字,我們連阿育王的孔雀王朝 (Maurya) 建立在什麼時候都不知道,甚至阿育王是不是真有其人都曾被質疑。僧團本身也有紀錄歷史 (Vamsa,音譯「毘婆沙」),但這個歷史是從作者流派角度寫的歷史,也不是客觀的紀錄。因此,關於佛教有多少次集結、十八部派的演變、大乘的興起等等,到今天還是學者們的博士論文題目,也是考古學者仍在努力的方向。

說回正題,要知道大乘如何興起,要由佛滅後的第一次結集 (Sangiti) 講起。佛陀入滅時並沒有指定繼承人,說明「依法不依人」。因此,弟子們第一要事是把這個「法」定下來。傳說,當時大迦葉尊者 (Mahakassapa) 為主持,優婆離尊者 (Upali) 背出律藏 (Vinaya),阿難尊者 (Ananda) 背出經藏 (Sutra),五百位阿羅漢確認無誤,便從此成了正統。不過,佛陀曾要求弟子以自己體驗的為真,別盲目信人。因此,佛經存在自由詮釋的空間。其次,佛陀遺命:「阿難!自今日始,聽諸比丘捨小小戒。」即,戒律也有彈性。在第一次結集時,便已有其他僧團因為遲到,而不承認這次結集的結果,揚長而去。

佛滅時印度是戰國狀態,有所謂「十六雄國」,最終由摩揭陀國 (Magadha) 統一北印度,首都正是王舍城 (Rajagrha)。之後經過了暴君、篡位、叛變等等動盪,最後迎來了亞歷山大帝的希臘大軍壓境。亞歷山大帝折返後,原本以養孔雀為家業的月護王 (Candra-gupta) 率領民兵,把希臘人趕走,之後再推翻當時的難陀王朝,統一全印度,建立了孔雀王朝。月護王的孫子,就是阿育王。

當時,佛教已十分興盛,並建立了中印度與西印度 (摩偷羅城 [Mathura],近今天的德里) 兩個中心。中印度的僧人認為西印度的僧人違返了十條戒律,史稱「十事」,因而召開第二次結集。十事中,最難決定的是能否收受金錢佈施。原來,僧人只能收實物,如飯菜、衣物、院舍等,卻不能收金錢,叫「金銀淨」。若有人捐錢,他們要找個中間人來花掉這些錢,換成實物。然而,化緣的成果是不穩定的,有時食物多到吃不完,結果爛掉,有時卻又要捱餓。於是,西部僧人開始用鹽醃製食物,犯了「鹽淨」的戒律,也開始收取金錢捐獻,好能在需要時買食的穿的。好了,你可以說,佛陀只准大家化一個鉢的緣,就是不要你有資產屯積,一旦可以屯積就有貪念,此外,無常帶來苦是大家都明白的,叫你苦修就是要克服它,而不是像俗人一樣想辦法製造虛假的安全感,以無常為常。話雖如此,這並不是殺盜淫妄等大罪,也許正是佛陀所謂的「小戒」。

無論如何,第二次結集中主持人判定十事為非法,得到七百人贊成,成了「上座部」(Theravada)。在他們的歷史裏,他們是正統,並放逐了違反十事的僧人。然而,被放逐的有成萬人!他們就是「大眾部」(Mahasamghikas)。這個分裂叫「根本分裂」。這萬人另外搞了個結集,叫大結集。這個金銀淨的問題,也就產生了朋友的誤會。

下一篇,將會解釋佛教如何演變成十八部派。

2014-01-08

Presentation (演說)

最近有初出茅廬的年輕同事找我,想學銷售與演說的技巧。愚見認為,那些眼神、語調、手勢等等的東西,是有影響,但只是枝節,不是根本。

銷售或演說的成功,在於你有沒有故事要講。如果你的故事,能夠感動你自己,它自然能夠感動台下的人。最近家母轉寄了衍藏法師這段演說給我們,一看,片長五十分鐘,我便覺得我不會看完。怎料一開始播,我便動也不動地坐了五十分鐘。在這五十分鐘裏,法師並沒有怎樣移動過,也不見得運用了什麼技巧,卻能把聽眾吸引了。仔細留意,她手上的提示卡,只有寥寥三、四張,與我們一般準備幾十頁 PowerPoint 的演說相比,完全不是同一回事。



那是因為,這是個真實的故事,是法師忍辱四十年的成果。還有,修道人的平靜、謙遜與幽默,是無聲無息地透出來的,能慢慢地感染身邊的人。我們眼中厲害的演說家、講者、甚至藝人,他們精彩的表演,背後是一種「燥動」,不斷在刺激聽眾的神經。修道人的演說,卻在字與字、句與句之間的寧靜中表現出來。

這個,才是上乘的溝通方法。

我記得我當時對那同事說:你欠缺的,是實戰經驗。你要在戰場上累積故事,成功的失敗的,記下無理的客戶、變態的上司、無可能的任務等等,然後才能上來侃侃而談,俘虜你的聽眾。世上最偉大的老師,包括耶穌、佛陀、莊子等等,說的,都只是一個又一個精彩的故事而已。

Itchiness (癢)

天氣乾燥,皮膚自然癢。不少人都會塗上潤膚膏,又或不自覺地抓破皮膚。我卻發現這其實是個很好的鍛鍊機會。

「癢」的感覺,觸發反射性的搔癢動作,原是經過進化,讓我們在有蚊叮或蟲咬時把它們撥掉。然而現在明顯沒有蟲在爬,所以「癢」的感覺是「空有」,純粹是腦裏的感覺。

於是,我開始觀照「癢」的生起,拖慢呼吸,直到它消失。腦袋在不斷接受同一個刺激後,自會麻木,而「癢」也自會壞滅。

這個鍛鍊聽起來十分無聊,但是背後「停一停,諗一諗」的能力卻是諸法根本。

當遇上無理取鬧的人,你能夠在怒氣生起時觀照它嗎?別人無理,與自己憤怒,是完全不需要掛勾的,是純粹的反射動作,是「空有」。能夠觀照憤怒的人,自能「忍辱」。

當遇上渴望擁有的東西時,你能夠在貪念生起時觀照它嗎?欣賞漂亮的東西,與擁有漂亮的東西,也是完全無關係的。能夠觀照貪念的人,自能「布施」。

抓癢都放不下,還談什麼其他?書嘛,都是白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