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什麼叫南傳?《島史》又是那個島?原來阿育王當年皈依佛教,命人四出傳教。其中,包括了他自己的兒子摩哂陀 (Mohinda、Mahendra;北傳說是同母弟) 與女兒 (Samghamitta)。摩哂陀的和尚 (即上師) 叫目犍連子帝須 (Tissa Moggaliputta),而帝須的傳承則能上溯到那位背出整套律藏的優婆離尊者。把戒律授給摩哂陀的,正是大天。
當年,阿育王派遣摩哂陀到西方傳教,他在西南海邊上了船,繞過南印度,到達錫蘭,古稱銅葉洲,即今天的斯里蘭卡。這個,便是《島史》指的那個島。他妹妹從佛陀悟道的那棵菩提樹上折了枝,在斯里蘭卡繁殖了菩提樹的兒子。後來真的菩提樹枯死了,信徒又從菩提樹的兒子那裏折枝,移回印度菩提迦耶。所以今天你在迦耶見到的,是菩提樹的孫子。這是外話。
為什麼扯到斯里蘭卡那麼遠?因為今天的上座部佛教 (Theravada),或一般人口中的小乘佛教 (Hinayana) 的正統,便是由優婆離尊者傳到帝須和摩哂陀,先在斯里蘭卡建立起來,史稱「赤铜鍱部」,演變成今天的「大寺派」(Mahaviharavasin),再傳到緬甸泰國高棉等地。這個「正統」,正是由阿育王所召集的第三次結集時定的。
由於阿育王的支持,佛教當時大行其道,於是不少外教人也混進僧團撈油水。阿育王於是叫帝須判定那些學說才是正統,才派遣僧人到外國傳教。《論事》正是帝須對標準的紀錄。帝須當時舉辦了有千人的第三結集,為時九個月。但要留意的,是佔大多數的「大眾部」己經不包括在這個結集裏。那標準是什麼呢?當時的帝須告訴阿育王,認為佛教是「分別說」(Vibhajjavada) 的,就是正統:
《善見律毘婆沙》:「王復更問:大德,佛法云何?答言:佛分別說也。」
要理解什麼是「分別說」,要先知道它的對手是什麼:那就是「一切有說」。這裏背後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究竟「我」是什麼?譬如基督徒的《使徒信經》有「期待死人的復活」,代表肉身與靈魂都是「我」的一部分。但笛卡兒卻很簡單地駁斥這個說法:如果你被斬斷一隻手或一隻腳,你會否少了五分一個「我」?就算斬剩你個頭,失掉五分四的肉體,你的「我」又少了多少?因此他說「我」其實就是「思想」(即「我思,我在」的意思)。比笛卡兒早二千年時,佛陀卻更徹底地把「我」分解成色、受、想、行、識等「五蘊」,五蘊因緣和合而生,緣盡即散。目的是叫人不要執著「永恆」。
執著肉身的永恆,讓秦始皇、淮南子、甚至牛頓等人窮一生的力去找長生不老藥;執著死後的永福,則讓無數祭師肚滿腸肥、萬千生靈成了無辜的祭品。
不過,若「我」只不過是空有,那人死如燈滅,為善為惡也不用擔心來生的業報或地獄的永火。佛陀又不想我們跌入這種「虛無主義」。
所以佛陀講了個故事:一個中箭的人,最重要的是拔箭療傷 (解脫痛苦),而不是去研究「是誰射的箭」(神)、「箭是用什麼造的」(宇宙觀)、抑或「為什麼要射中我」等等問題。偏偏,佛滅後,出現了論師 (Abhidhammika),將五蘊學說發揚光大,變成一個讓人目瞪口呆的複雜系統。這是後話。
說回第三次結集之前,出現了「說一切有部」(Sarvastivadin),即「我」是存在的 (嚴格來說,是「法」存在),不單因緣和合而存在於這一剎那,過去的「我」與將來的「我」都存在。換句話說,「我」是永恆的存在。如果不是這樣,我前生的業力早隨我前生的死亡而消失了,我又為什麼要在今生承擔其後果呢?同樣地,我亦不用為來生的幸福而努力,什麼修七世能成阿羅漢等等都是空談。說一切有部為了對抗虛無主義,結果走向了「永恆主義」的極端。
這個,雖然是導人向善的方便法門,但的確有違佛把「我」分別成五蘊的精神,因此出現了自命更正統的「分別說部」(Vibhajyavadin)。可以說,他們是保守派,保持了最古老的原始佛教。如前述,被摩哂陀帶到斯里蘭卡的,叫赤铜鍱部;向北傳到喜瑪拉雅山中的,則叫本上座部,後來又變成上座弟子部或雪山部 (Haimavata)。不過,也有學者認為雪山部是說一切有部甚至是大眾部的分枝。
說一切有部被帝須判為異端後,搬到東北的喀什米爾附近繼續發展,卻因而影響了中亞、西藏、中國,以及後來的大乘佛教國家。試想,如果不是「一切有」,佛與菩薩又怎能生存千千萬萬刧呢?
在跳到大乘之前,先回到第四次結集。當時公元一百年,因為阿育王將整個國庫都佈施了,孔雀王朝早也就沒落了。如果你對中史有點印象,漢代有個強大的敵人,叫匈奴,也有個弱的,叫月氏。月氏因地區分為大月氏與小月氏。大月氏後來在喀什米爾建立了一個叫貴霜 (Kusana) 的帝國,強大到能進攻中國,不過最後被班超擋在門外。當時東有中國,西有羅馬。羅馬東邊是取替了波斯的安息國,安息的東邊就是貴霜。它們是當時世界的四大強國。
剛剛講到說一切有部在第三次結集失利,結果去了喀什米爾,正好把貴霜王迦膩色伽一世 (Kanishka I) 從婆羅門教手裏搶過來。迦膩色伽王為說一切有部舉行了第四次結集,並把論師發展出來的複雜系統定為定統,成為今天的經律論三藏。如果你還記得,在第一次結集時只有經律二藏。明顯地,論藏 (Abhidharma,音譯「阿毗達磨」,意譯「殊勝法」或「對法的研究」) 並不是佛陀親口述說,但卻是用佛陀的分析方法推論出來的東西。這時,有一些人覺得這些複雜的東西根本不是佛陀的意思,我們應該回歸經藏。這些人在第四次結集時被排除出來,成了「說轉部」(Sankrantika),亦因為他們對經藏的重視,後來亦叫「經量部」(Suttavada)。他們背後的哲學很簡單:腦裏的東西就是真實的東西,因為你不可能分辨它們。
舉個例,當你的腦裏響起一首歌時,和真正聽到這首歌是無分別的,和在夢裏聽到它也無分別。又或者,一杯三十度的水,若你剛把手浸在熱水,你會覺得這杯水冷,相反,若你手冷,便會覺得它暖。這杯水依然是同一杯水,分別只在你的腦裏。所以,想即為真,真也不過是想。也因此,辯論世界是否客觀存在還是我們的幻覺,是不可能的。這個正是西方哲學家用了幾百年去辯論的問題。
很籠統地說,說一切有部接近經驗主義 (Empiricism),經量部則接近理性主義 (Rationalism)。經量部後來發展出中觀學派 (Madhyamaka) 與瑜伽行唯識學派 (Yogacara Vijnanavada)。中觀派從經量部發展出「一切法皆空」的道理,但這又有墮入虛無主義的危險,於是唯識派提出了種子識、如來藏等概念。至此,如果你對大乘佛教有點認識,你會發現大乘佛教的諸多思想流派,其實也是從部派佛教裏取材,並不單純是由「大眾部」演變出來。
與此同時,也有人比說一切有部更極端。他們認為不單色、受、想、行、識等「五蘊」為實有,甚至我自身也是實有。這個實體叫「補特伽羅」(Pudgala),在六道輪迴的正是補特伽羅。簡單點說,他們是會同意基督教的靈魂肉身學說的人。他們從說一切有部裏分裂出來,成為犢子部 (Vatsiputriya,也叫「可住子部」)。犢子部又再變成了「正量部」(Sammatiya),以大家熟識的「業報說」盛行於世。有說他們後來也去了斯里蘭卡,成了「無畏山派」(Abhayagirivihara),也稱「法喜部」(Dhammaruci;也有說無畏山派是由大寺派裏的大眾部支持者分裂出來的,因為他們是改革派自由主義者)。
也有一群人,北傳說是說一切有部的,南傳則說是分別說部的,總之是「自己人」。他們在這兩派中間找了個折衷的方法,認為「過去的你」不是存在,也不是不存在:如果過去你種下的業,你已經承受了後果,那過去的那部份 (學名「過去法」) 便消失。那些未還的債,則依然存在。顯然,這是在永恆與虛無之間的折衷。他們便是「飲光部」(Kasyapiya)。
舉個例,李小龍的電影,你一天未看,他仍存在;到你看過了,以後便從這個世界上便消失了,因為你不會再看了。李小龍是否在生、那電影是否客觀存在,都已無從稽考,因為從此它只對還未看過的人存在,對你而言已不再存在。你有沒有試過看見一件心頭好,立即朝思暮想,直到你買了它,開心了一陣子,之後便又把它忘掉?
其他還有林林種種的流派,多以地名或人名為名。好像大天和尚在制多山修道,吸引了一批徒眾,因而多了個「制多山部」(Caitika)。那時候,除了在僧團的出家眾與在俗的信徒外,還多了一個非僧非俗的組織,他們主要由商人階級供養,工作是維護與祭拜「窣堵坡」(Stupa),即佛塔。僧團一般在森林或雪山中,多由皇室供養,商人 (即中產) 不易去供養;相反佛塔卻在市中心,內有佛舍利或高僧舍利,所以方便很多。雖然佛陀明說不要拜他的遺體,但佛塔崇拜還是興起來。制多山部因此要宣揚供養僧團比供養佛塔的功德大;然而支持供養佛塔的,則持相反意見,認為供養佛塔的功德大些。後者便成了「化地部」(Mahisasaka),最後變成了「法藏部」(Dharmaguptaka)。
佛塔崇拜的興起,還有另一個原因,便是《佛說本生經》(Jataka) 的流行。佛本是凡人,因此當時並沒有拜佛的儀式,甚至要畫佛像,都是畫一棵菩提樹,前面再放一張空椅子,代表佛。沒錯,和大部分宗教一樣,佛教是不拜偶像的。情況正如回教徒如果要畫穆罕默德先知,必會用白布把他的臉遮蓋一樣。後來因為亞歷山大帝把希臘的雕塑文化帶到印度,才開始有佛像,且越塑越大,把佛陀神格化,滿足一般人想拜偶像的心態。在未有佛像之前,傳說藏有佛舍利的佛塔便是最好的禮拜對象。為配合這種潮流,於是把佛陀神格化的《佛說本生經》出現,記載了了佛陀前世的因緣,也解釋了慈悲的佛陀為什麼要涅槃,而不利用神通留在世上拯救更多世人。《本生經》提供了大量故事素材,讓藝術家製作佛像與壁畫,供人膜拜。
話說回來,這些其他派別都是小流派。最終跑出的四大部派分別是:大眾部、犢子部、說一切有部、分別說部。傳說共分裂出兩派十八部,但不同的部派的史書卻列出不同的十八部派,參考平川彰教授的《印度佛教史》,竟曾出現過共三十四個部派的名字。
現在讓我們總結一下。第一次結集,訂下了經律二法為僧團的領導。第二次結集,是因為戒律的問題,特別是處理捐款的問題,而分裂出大眾部。可以說,那是保守派和自由派的分裂。之後的分裂,則是因為教義問題,特別是「存在」的本質,而分出分別說部、說一切有部和後來的犢子部。總的來說,「我」若存在,便是犢子部。「我」不存在,但構成我的零件 (即所謂「法」) 存在,便是說一切有部。這些零件只在這一剎那存在,過去與未來的都不存在,便是分別說部。業力未作用的「過去法」才存在,作用了的都不存在,便是飲光部。最後一個分裂的原因,則是僧團與僧塔組織之爭。這三種分歧,將在下一篇講大乘起源時,來一個大了斷。
在了斷之前,就讓我們看看佛陀自己對「存在」怎麼說:
《正見經》:「迦旃延,此世間多依止於有與無之兩。迦旃延,依正慧以如實觀世間之集 (生起) 者,則此世間為非無者。迦旃延,依正慧以如實觀世間之滅者,則此世間為非有者。迦旃延,此世間多為方便所囚、計、取著。聖弟子……不囚於『予是我』,無著、無住,苦生則見生,苦滅則見滅,不惑不疑,無緣他事,是彼智生……如是乃正見。」(SN 12.15)
即是說,大家都中計了。
下圖是根據《島史》、《大史》、《善見律毘婆沙》等南傳資料整理的系譜,與北傳有不少出入。
下圖則是根據世友菩薩的《異部宗輪論》等北傳的資料,再參考學者與南傳比較和整理後的系譜。
3 則留言:
請問可否翻譯“佛陀自己對「存在」怎麼說”一段,或給出連結,好像很深,看不懂。
白話翻譯大致如下:
伽旃延,在這個世界大部分人不是認為「生命是永恆存在的」(有)便是「人死如燈滅」(無)這兩種極端想法。伽旃延,對於能用正智慧如實觀察世間之生起的人而言,並沒有「人死如燈滅」這回事;同樣,對於能用正智慧如實觀察世間之滅亡的人而言,亦沒有「生命是永恆存在的」這回事。伽旃延,在這個世界的人幾乎都是因為這些權宜說法而被束縛、思量、貪戀。聖教的弟子…並不被「我是誰」所困擾,不執著靈魂是否存在和永恆。當苦正在生起時,能夠觀照其生起, 當苦正在滅去時,能夠觀照其滅去,不惑、不疑、不因為苦而產生其他妄想的話,智慧便會生起…以上就是正見。
簡單點說,在緣起法的解釋下,生命不是永恆也不會斷滅。佛陀用了個譬喻:當我們用一支蠟燭的火點燃另一支時,那個火是否同一個火?如果是,那原本的火便應該少了;然而,新火如舊火,都是「不增不減」。如果兩個火不是同一個,那新火不需要舊火都能自然生起;但事實上新火不能無端生起。兩個火的關係,是因果關係,不一亦不異,不生亦不滅,不常亦不斷,不來亦不出:此即為「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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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座部佛教目犍連子帝須對偽經大乘十方諸佛之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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