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2-23

Dead Language (死語言)

朋友經常問我:為什麼花那麼多時間去學些沒有用的語言?又或問:如果遇上一個希臘人,我是否能用希臘語跟他交談?我只能說,不太可能。

我學過的語言中,好像希伯來文、希臘文、拉丁文、梵文、巴利文、阿拉伯文等等,不少是今天已沒有人用的死語言。但是它們有兩個共通點:它們是神聖經文與祭師用的語言,以及是現代大部分字母語言的根源。

神聖的語言,也就是所謂的咒語或禱文,一般是吟唱出來以和神溝通用的,因此有特殊的結構。你不懂原文,讀這些東西就會味如嚼蠟。先舉個唐詩的例子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高手們譯成英文
Flowers spatter tears when hard times dominate.
Birds alarm the heart that hates to separate.
我覺得這翻譯已是頗難得,音節對稱之餘又押韻,但你永遠沒法翻出唐詩平仄對偶與精簡的特性。寥寥十個中文字,又用擬人法又對仗工整,就只有讀中文原文才能體會。

同樣地,聖經有一大部著作,名為「聖詠」或「詩篇」(Psalms),你如果讀中譯,真的敲破頭顱都不明白為什麼叫詩、詠,我更保證你一路讀下來一篇不到便要睡上幾覺。然而,如果你拿出希伯來文來看看,就算你不懂,你也能體會作者的厲害之處。就以 34:2-22 為例 (中譯為思高版聖經)

אֲבָרְכָה אֶת-יְהוָה בְּכָל-עֵת; תָּמִיד, תְּהִלָּתוֹ בְּפִי我必要時時讚美上主,
對祂的讚頌常在我口;
בַּיהוָה, תִּתְהַלֵּל נַפְשִׁי; יִשְׁמְעוּ עֲנָוִים וְיִשְׂמָחוּ我的心靈因上主而自豪,
願謙卑的人聽到也都喜躍。
גַּדְּלוּ לַיהוָה אִתִּי; וּנְרוֹמְמָה שְׁמוֹ יַחְדָּו請你們同我一起讚揚上主,
讓我們齊聲頌揚祂的名字。
דָּרַשְׁתִּי אֶת-יְהוָה וְעָנָנִי; וּמִכָּל-מְגוּרוֹתַי הִצִּילָנִי我尋求了上主,祂聽了我的祈求:
由我受的一切驚惶中,將我救出。
הִבִּיטוּ אֵלָיו וְנָהָרוּ; וּפְנֵיהֶם, אַל-יֶחְפָּרוּ你們瞻仰祂,要喜形於色,
你們的面容,絕不會羞愧。
זֶה עָנִי קָרָא, וַיהוָה שָׁמֵעַ; וּמִכָּל-צָרוֹתָיו, הוֹשִׁיעוֹ卑微人一呼號,上主立即俯允,
並且救拔祂出離一切的苦辛。
חֹנֶה מַלְאַךְ-יְהוָה סָבִיב לִירֵאָיו; וַיְחַלְּצֵם在那敬畏上主的人四周,
有上主的天使紮營護守。
טַעֲמוּ וּרְאוּ, כִּי-טוֹב יְהוָה; אַשְׁרֵי הַגֶּבֶר, יֶחֱסֶה-בּוֹ請你們體驗,請你們觀看:
上主是何等的和藹慈善!
投奔祂的必獲真福永歡。
יְראוּ אֶת-יְהוָה קְדֹשָׁיו: כִּי-אֵין מַחְסוֹר, לִירֵאָיו上主的聖民,你們該敬畏上主,
因敬畏祂的人不會受到窮苦。
כְּפִירִים, רָשׁוּ וְרָעֵבוּ; וְדֹרְשֵׁי יְהוָה, לֹא-יַחְסְרוּ כָל-טוֹב富貴的人竟成了赤貧,忍飢受餓,
尋求上主的人,卻不缺任何福樂。
לְכוּ-בָנִים, שִׁמְעוּ-לִי; יִרְאַת יְהוָה, אֲלַמֶּדְכֶם孩子們,你們前來聽我指教,
我要教你們敬畏上主之道。
מִי-הָאִישׁ, הֶחָפֵץ חַיִּים; אֹהֵב יָמִים, לִרְאוֹת טוֹב誰是愛好長久生活的人﹖
誰是渴望長壽享福的人﹖
נְצֹר לְשׁוֹנְךָ מֵרָע; וּשְׂפָתֶיךָ, מִדַּבֵּר מִרְמָה就應謹守口舌,不說壞話,
克制嘴唇,不言欺詐;
סוּר מֵרָע, וַעֲשֵׂה-טוֹב; בַּקֵּשׁ שָׁלוֹם וְרָדְפֵהוּ躲避罪惡,努力行善,
尋求和平,追隨陪伴。
עֵינֵי יְהוָה, אֶל-צַדִּיקִים; וְאָזְנָיו, אֶל-שַׁוְעָתָם因為上主的雙目垂顧正義的人,
上主的兩耳聽他們的哀聲。
פְּנֵי יְהוָה, בְּעֹשֵׂי רָע; לְהַכְרִית מֵאֶרֶץ זִכְרָם上主的威容敵視作惡的人民,
要把他們的紀念由世上滅盡。
צָעֲקוּ, וַיהוָה שָׁמֵעַ; וּמִכָּל-צָרוֹתָם, הִצִּילָם義人一呼號,上主立即俯允,
拯救他們出離一切的苦辛。
קָרוֹב יְהוָה, לְנִשְׁבְּרֵי-לֵב; וְאֶת-דַּכְּאֵי-רוּחַ יוֹשִׁיעַ上主親近心靈破碎的人,
祂必救助精神痛苦的人。
רַבּוֹת, רָעוֹת צַדִּיק; וּמִכֻּלָּם, יַצִּילֶנּוּ יְהוָה義人的災難雖多,
上主卻救他免禍;
שֹׁמֵר כָּל-עַצְמוֹתָיו; אַחַת מֵהֵנָּה, לֹא נִשְׁבָּרָה把他的一切骨骸保全,
連一根也不容許折斷。
תְּמוֹתֵת רָשָׁע רָעָה;וְשֹׂנְאֵי צַדִּיק יֶאְשָׁמוּ邪惡為惡人招來死亡,
憎恨義人者應該補償。

這篇聖詠最著名的是 34:20 的那句「把他的一切骨骸保全,連一根也不容許折斷」,因為被認為是有關耶穌的預言 (若 19:32-37)。不過,如果把每一句開首的字母用藍色勾起 (希伯來文如其他閃族語一樣,是由右至左讀的),你便會發現它們正正是希伯來文的二十二個字母的順序。由 א (Alef)ת (Tav),一個也沒少。這等於叫你用 A 到 Z 開始,作二十六句的英文詩。這種詩體,叫「離合詩」(Acrostic Poem)。《愛麗絲夢遊仙境》裏也有:
A boat, beneath a sunny sky
Lingering onward dreamily
In an evening of July -
Children three that nestle near,
Eager eye and willing ear...
當然,大部份人學語這些語言不是為了欣賞作者的文學造詣,而是想瞭解經書原文。試想,為什麼聖經有那麼多譯本,還要譯完又譯?那是因為不少原文有多重意思,很難譯,而且就算譯得出意思,也譯不出神粹。聖神修院神哲學院的希伯來文老師許淑窈 (Lisa Hui) 小姐便曾對我說,她之所以鑽研聖經原文,是因為一句希臘文:
καὶ προελθὼν μικρὸν ἔπεσεν ἐπὶ πρόσωπον αὐτοῦ προσευχόμενος καὶ λέγων· πάτερ μου, εἰ δυνατόν ἐστιν, παρελθάτω ἀπ’ ἐμοῦ τὸ ποτήριον τοῦτο· πλὴν οὐχ ὡς ἐγὼ θέλω ἀλλ’ ὡς σύ. (Mt. 26:39)
中文譯作:
衪稍微前行,就俯首至地祈禱說:「我父,若是可能,就讓這杯離開我吧! 但不要照我,而要照你所願意的。 」(瑪 26:39)
或者:
他就稍往前走,俯伏在地,禱告說:「我父阿,倘若可行,求你叫這杯離開我。然而,不要照我的意思,只要照你的意思。(太 26:39)
這個「俯首」,原文其實是「仆倒 (epesen) 在祂的面上」(he fell upon his face),可以想見耶穌當時的心情,並不是很優雅與冷靜地低頭祈禱,而是十分痛苦地面對將要來臨的酷刑。許老師便是因為這句經文而大為感動,跑到羅馬進修聖經的。

讀佛經,就更加要學梵文與巴利文。《心經》提到:「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菩提。」這裏有三個「三」字,但只有「三世」是指「過去、現在、未來」三世;相反,「三菩提」便不是三種「菩提」(覺悟),而是「正等覺悟」。因為後者的「三」是音譯「saṃbodhi」的「saṃ」。這個「saṃ」字有「相等、總、遍」的意思。不單音譯意譯混雜會引起誤會,佛經精簡的翻譯也製造很多混亂,好像一個「生」字 (bhū, vṛt, utpāda, jāti...),背後可能是生起一個念頭、生出一個生命、由空生有等等;一個「住」字,可以是「停止」、「保持」、「站立」、「留」、「居住」等等意思;一個簡單的「應」,可以是「應該」,也可以是「回應」、「反應」。譬如《金剛經》一句簡單的「如來、應、正等覺」,那個「應」,保證你估不到。原文是「तथागतेनार्हता सम्यक्संबुद्धेन」(tathāgatenārhatā samyaksaṁbuddhena),藍色的便是「應」,原來是「arhat」,音譯「阿羅漢」,意譯「應供」,應該供養的意思也!

「般若」,不少佛經註解都會說是「智慧」。但原來「般若」(prajñā) 的字根是「jñā」,是「知」的意思,亦即是拉丁文與希臘文的「gnos」(所以有 gnostic、agnostic 等字),也就是英文的「know」。「k」與「g」的分別,純粹是用不用喉音的分別;「j」與「g」則是舌頭前後的分別。英文的「ignite」(點燃),也就是二千年前的拉丁字根「ignis」,三千年前的梵文字根「agni」。「Agni」是什麼?「Agni」便是印度教吠陀經裏的火神。所以我們經常叫「印歐」語系,便是指印度與歐洲背後語言的共通。

因此,若你熟讀拉丁文,你要學意大利文可能只需要一個月、學法文可能三個月便成。你若懂梵文,巴利文便毫無難度,再學今天印度上千種的方言都不會太難。又因為高棉帝國的影響,整個東南亞的不少語言都是以梵文為藍本,好像泰國人的名字便大部分是梵文音譯。梵文巴利文又變成了藏文,藏文經八思巴又傳到了蒙古,蒙古文又演化成女真族的滿語。至於懂希伯來文,則不難掌握阿拉伯文,以及烏爾都語等等從梵文與阿拉伯文混合產生的中東語言。至此,除了中國外,你便能縱橫整個歐亞大陸、上下三千年,而無語言障礙。是否很厲害?

我當然是有點誇張,但教宗本篤十六世在三年前的聖誕,能用 64 種語言祈禱與祝福,除了聖神聖靈的神恩外,印歐語言本身「一理通、百理明」,也是原因。前後兩位教宗本身都精通八至十種語言,要再學一種新的,便一點都不難。

2011-12-22

University (大學)

什麼是大學?大學跟其他學院有什麼分別?

花了這許多年讀書,個人認為大學應該是一個能讓人盡情追求不同知識的地方,而不僅僅是職業先修。因此,我對香港大學這間百年老店,是由衷的佩服:這邊廂,有互聯網上最有影響力的人之一伊藤穰一 (Joichi Ito) 講創造未來,那邊廂又有怙主康珠仁波切 (Kyabje Khamtrul Rinpoche) 在開示「超越宗教的靈修」

我對工程與佛學的知識,有不少都是從港大裏學的。不過,今天你不用跑到薄扶林,只需上網便可以感受一下這種學術氛圍:



怙主康珠仁波切的開示:



甚至遠在哈佛,我認為每位大學生都應該上的十二課「正義」,也可以在網上觀看:



互聯網嘛,認真偉大。

2011-12-18

Memory (回憶)

每次在大學教世界宗教,我都會粗略統計一下同學的信仰分佈。一般來說,大部分同學都自稱無信仰。我一點都不奇怪。靈性上的追求,始於現世欲望的終結。十幾廿歲,心中所想的,一般是追女仔搵工上位儲錢買樓結婚生仔,有條件的買名牌去旅行找美食學跳舞換電話趕時髦等等。這個,是「達爾文階段」,也就是在社會求存的階段。

我身邊的朋友漸漸過了這個階段:事業上到了極限,上有高堂下有妻兒,唔憂柴唔憂米,每天營營役役,但係唔知為乜。大家坐埋,最大的問題不是歐債危機還是雙英爭特首,而是還有什麼東西值得做?說得老套一點:生活究竟有什麼意義?

之所以有這個問題,我覺得一來是社會富裕了,二來是我們長命了。在二十世紀初,人類平均壽命只有四十歲,也就是說,我們現在已是「晚年」。人什麼時候會問有關生命與意義的問題?當他想到死的時候。不少人問我信不信來年是世界未日,我都只會說,世界會不會未日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們遲早會死。當大家來到這個關口,終於發現自己經營了這麼多年的基業與關係,最終只不過是過眼雲煙時,大家便會問:有什麼東西值得做?

一般人會選擇追求虛榮、搞慈善、又或者搞藝術。

我則先會問:你相信人死後還有生命嗎?這個問題,是一切信仰的基礎,也是整個人文學科的基礎。因為如果你相信人死如燈滅,那麼接著要做的,便是享受人生。你絕對可以暴飲暴食、濫交、吸毒、豪賭等等,只要不干預別人享受人生,那想做的,便趕快去做,像「船頭尺」那樣,於死之前一天,用完最後一毫,便最完美。

不過,如果你相信人死後還有一點東西,姑勿論是個叫「靈魂」的東西等著去受審判並上天堂下地獄,還是以「中陰身」去投胎六道又或到涅槃,又可能三魂歸天七魄下地白日飛升奪舍還陽,也許我們就真的以後住在尼羅河或恆河西岸,甚至去了虎豹別墅內的閻王十殿,背後都有一個假設,便是你會保留你的「記憶」

試想想,如果這個姑且叫「靈魂」的東西,沒有「記憶」的話,那耶穌 (Jesus)、閻王 (Yama) 或者奧塞利斯 (Osiris) 審判些什麼?如果我每次投胎都真的被「洗腦」,沒有一份在「雲端」的記憶拷貝 (像 iCloud 那樣),那如何記錄我的修行次第?誰知道我修到「一還果」還是「不還果」?又怎會有人修得宿世通、成了記得前世的活佛、又或在催眠後懂得說非洲方言?

萬般帶不走,只有「記憶」隨身,「記憶」才是「生命」的本質。在現世累積的一切,都是橋上搭屋,早晚腐朽。追求名利、健康與功德,都只落入「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相」嘛,畢竟是幻覺。只有「記憶」,永遠跟著你,亦其實就是你。你想想在「奪面雙雄」裏,「我」不是靠身體、也不是身份、更不是所擁有的東西來定義的。「我」記得什麼,「我」便是什麼。不少失憶的故事便反映出這個道理。親人腦退化,便等於失去了親人;多重性格也是「記憶」被分割的病症。你可能會說,自己經常失憶,昨天做過的東西都記不起。不過,心理學一早便證明了,「記不起」不等於「記憶不存在」。我曾在《記憶、意識、靈魂》裏提到過「意識的永久記錄 (The Permanent Record of the Stream of Consciousness)」的實驗,證明記憶是不滅的。

我們不需要揣測記憶是如何存在,坊間早有不少看法,好像游離的電磁波等等。我只想說,如果萬般帶不走,只有「記憶」隨身,那唯一值得做的事,便是儲蓄東西在記憶裏。我個人喜歡將各種各樣的知識儲進去,我也會對別人各種奇怪的要求 (以及對我來說,神的奇怪要求),抱著非常開放的態度 (Open to Experience),並不斷聆聽身邊天使們的訊息,然後實行。例如無啦啦有新加坡朋友叫我去柬埔寨幫手建屋,我二話不說攞假便去。我相信,你無啦啦想到找我,冥冥之中便安排了這份經歷給我的記憶,「忙」便絕對不會是藉口,因為其他事情會自動讓路。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因此而做了很多很多「無謂」的東西,那些對自己、事業、財富、名譽、甚至對任何人都無明顯好處的東西,也學了很多很多「無謂」的東西。總之,不要理性地考慮,只要遇上不尋常的事 (Out of Ordinary),便投身去學去做。

為了什麼?只不過是「為未來回憶」罷了。假如我將來在地獄永遠受苦,我也希望能記起你們,回味這精彩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