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28

Walden (湖濱散記)

提到《博伽梵歌》,讓我想起對《博伽梵歌》以及印度哲學推崇備至的美國作家亨利.戴維.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他在《湖濱散記》(Walden, or Life in the Woods,或譯:《瓦爾登湖》)中《冬天的湖》那一篇裏有這麼一段:

In the morning I bathe my intellect in the stupendous and cosmogonal philosophy of the Bhagvat Geeta, since whose composition years of the gods have elapsed, and in comparison with which our modern world and its literature seem puny and trivial; and I doubt if that philosophy is not to be referred to a previous state of existence, so remote is its sublimity from our conceptions.

清晨,我把自己的智力沐浴在《博伽梵歌》這宏偉天穹的哲學中,自從完成了這部史詩般的書之後,寶貴的時光不知消逝了多少,和它相比較,我們現在的世界以及它的文學顯得是多麼的微不足道啊!我懷疑這類哲學是否源於先前的生活,它的崇高離我們的覼點是多麼遙遠啊。

相信今天仍在香港掙扎求存的年輕人若然拿起《湖濱散記》來讀,一定會有深深的共鳴。當中作者梭羅便十分質疑置業的必需與弄到負債累累的意義:

空中的鳥兒有窩,狐狸有洞,野蠻人有棚屋,然而,在現代文明社會裏,居有其所的家庭卻不到一半。在大城鎮裏,尤其文明發達的大城鎮裏,擁有住處的人卻是居民總數之中非常非常小的一部分。其餘的居民卻在為這件外面穿的大衣服支付一年一度的房租,冬天也好夏天也罷,房租一分都不能少,而這筆錢本可以買下一個村子的印第安人棚屋,年復一年的房租卻讓他們一輩子受窮,無法翻身……
野蠻人擁有自己的住所是因為它花費甚少,而文明人租房住通常是因為他的財力不足以購房……享有這些東西的人,通常總是文明而「貧」,而不擁有這些東西的野蠻人卻野蠻而富……這個居住區的普通房子造價也許是八百塊錢,償付這筆錢需要勞動者十到十五年的生命,還得沒有家室的拖累……因此一般說來他必須花費大半生的生命才掙得到「他的印第安人棚屋」。 
他們中間的大部分人奮鬥了二三十年或四十年了,他們這樣拚命是期望能真正擁有他們的農場,通常這些農場是附帶了抵押權而傳給他們的遺產,或許是借了錢買下來的……通常他們一代一代總是還沒有付清那一筆借款。真的,那抵押權有時還超過了農場的原價,結果農場自身已成了一個巨大的負擔

近兩世紀前的作品,仍能反映出今天的社情,便是名著之所以不朽的原因。社會運動時有句口號叫「公民抗命」(Civil Disobedience),也是來自梭羅的論文。不過,大部分人只知道「抗命」,卻沒有仔細研讀梭羅的思想。梭羅其實是叫我們背離文明,重拾簡約自然的生活。今天都市人高床暖枕,指不沾水,目不離機,機不離手,很難想像能再過梭羅在瓦爾登湖畔的生活了。可能也因為這個原因,梭羅的書並不特別流行,我也是因曾就讀以他的書命名的大學,才會讀他的書。

2022-08-15

Everyday (日常)

七月時,前輩溫偉耀教授邀請我到他的新書發佈會,書名為《在地若天:靈性的根基和探索》,內容是歷代修道人靈修的記錄與發展,是溫教授「基督教靈修學系列」三部曲的第一部。我讀了一下,是一本對靈修深入淺出的介紹,非常值得推薦。更難得的,是溫教授是新教作家,但書中的的修道人大都是天主教的聖人。所以見面時我跟他說:「這本書,很『天主教』呢!」他笑著說:「第二本,將更『天主教』呢!」

很久不見,溫教授問我最近在讀什麼?我說我已沒有在翻譯了,正在讀《博伽梵歌》(Bhagavad Gita)。《博伽梵歌》是印度教的聖典,是印度兩大史詩之一《摩訶婆羅多》(Mahabharata)中的一段,地位就像基督徒的聖經。溫教授很清楚我的興趣,所以一點都不奇怪,但你也許會很奇怪,為什麼一個天主教徒會讀印度教的聖典呢?印度教不是一個充滿邪神和偶像的宗教嗎?

其實《博伽梵歌》的哲學是非常接近基督宗教的。特別是由國際奎師那知覺協會創辦人帕布帕德(A. C. Bhaktivedanta Swami Prabhupada)所詮釋的《博伽梵歌原意》,內文用上了如「神首」(Godhead)之類的神學名詞,基督徒應該不難理解,並看出共通之處。在《博伽梵歌》裏,至高的神首「奎師那」(Krishna,即「黑天」)是無形無式又無處不在的,萬物都是祂的一部分。至於印度教裏那些所謂「邪神和偶像」,在《博伽梵歌》裏被稱為「半人神」(Deva,即神祇),被認為是「神首」的一部分;崇拜祂們的人,則被認為是利慾薰心:「那些心意被物質慾望分歧了的人向半人神臣服,並根據他們自己的本性遵守崇拜特定教條和規則。」(7:20)。

當然,單是與基督教沒有衝突,並不足以叫大家去讀。《博伽梵歌》的價值,在於叫大家不用棄絕塵世、遁入深山去修道,而只需要繼續每天的日常工作,便已能修道,關鍵在於要把工作奉獻給神:「工作的遁棄,和在奉獻中工作,兩者對於超脫都是好的。但是在兩者中,奉獻性服務的工作,較工作的遁棄為佳。」(5:2)因此,我們只要耕耘時不問收獲,便可算是修道:「穩定奉獻的靈魂,因為他對『我』(神)供奉出所有活動的結果,而得到純真的平靜;至於一個不是與聖靈溝通的人,因為貪婪他工作的果實,而變得被綑縛着。」(5:12)

上班一族的痛苦,正是覺得收入與付出不相稱;不少為家庭付出的人,亦因為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與謝意,而悲憤愁苦。這些人正是「因為貪婪他工作的果實,而變得被綑縛着」。相反,那些遁棄紅塵去搞冥想、觀照、瑜伽等等,如果追求神秘的經驗,也不過是在自欺欺人:「一個制止感覺官能於活動,但心意盤旋於感官對象的人,實在是欺騙自己而被稱為假裝者。」(3:6)。

這種寓修道於生活的建議,與主業團(Opus Dei)創辦人聖施禮華(Josemaría Escrivá)可謂不約而同。聖施禮華在《天主之友》(Friends of God)裏認為「成聖」絕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在神的恩典下,我們只需要繼續做好本分,透過把工作奉獻給神,從而聖化工作,最終便能聖化自己:「天主要求你的聖德是要在日常工作、責任中實踐天主的愛德而達至的,而工作責任常常都是瑣細的事情。」(7)就像《博伽梵歌》強調的,你若無法老老實實做一個「工人」(Worker),成聖的事便免談:

如果能明白我們的工作都在祂的臨在裏完成,沒有什麼可以逃過祂的注視,那我們的反應就會截然不同,一定會小心翼翼的完成工作。這就是多年來我向你們講成聖的秘訣,天主召叫我們效法祂,所以即使像普通人一樣在世界中生活,我們也可將基督放於一切人類活動之上。現在你會明白,如果你們之中有人不愛工作,無法專注於自己的職業裡,因而不能聖化它;又不知自己該投身那一個行業,那這人就根本不明白我所說有關聖化的事(Supernatural Substance),因他欠缺了聖化必備的條件:成為一個工人!(58)

正巧,帕布帕德在詮釋《博伽梵歌》時,引用了《聖典博伽瓦譚》(Srimad Bhagavatam)裏有關「奉愛瑜伽」(Bhakti Yoga,即奉獻)的說話:「完全地從事於奉獻性服務,特別是那九種奉獻事項:聆聽、歌頌、回憶、崇拜、奉侍主的蓮花足下、作出禱告、執行主的命令、與祂為友、及將一切皈依祂。」(11:55)第八種不正就是「天主之友」的意思嘛。可見古今中外成聖的路並無二致。

基道文字事工出版及事工總監吳國雄先生幾天前找我寫篇文,我們也聊起了靈修這個問題。他完全同意靈修就是「像普通人一樣在世界中生活」這概念,他稱這種修行為「日常靈修」(Everyday Spirituality)。James Hazelwood 在同名的書裏便提到呼吸、感恩、品嚐美味等日常活動都可以是靈修。正所謂小隱隱於野、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在日常中修行,也是一樣的。

2022-08-10

Poem (詩詞歌賦)

在中國的文、史、哲中,買得最多但又讀得最少的,應該便是文學。

年輕時節衣縮食,把省下來的錢都用來買書,特別是一套一套包裝精美的叢書。其中,文光出版社的《唐詩三百首》、《唐宋詞三百首》、《千家詩》等等,應該是我最早購入的。之後又很興奮地買下三聯書店與上海古籍出版社的「中國歷代散文作家選集」,如《魏晋南北朝諸家散文選》等書。還有樂文書店放著一排金楓出版社的「經典」系列,像《博物志》、《幽夢影》等書,都讓我進貢了不少零用錢。一來因為它們製作漂亮、隱隱帶著書香;二來想到「凌波微步」、「黯然銷魂掌」等絕世武功都來書中的辭賦,自然不禁雀躍不已。書一到手,不期然便開始背起《長恨歌》、《酒德頌》等等著名作品來,好能滿足自己的虛榮心。

我沒有想到的,是當時的我根本沒有能力好欣賞這些作品。當然,我也有像上中文課般讀原文、作者簡介、注釋、語譯甚至賞析等等,然而我對當時的歷史背景不夠熟悉,對各種典故亦只知皮毛。更重要的是,那時的我只是中小學生,人生經驗不足,那些悲歡與無奈,那些生離與死別,那些不平與憤恨,我都只可以想像。結果它們不是被囫圇吞棗,便是被束之高閣。

最近我又忽然興起,重讀舊書堆裏的這些詩詞歌賦,讀後卻竟然心有戚戚焉。今天的我驟覺得它們的感染力並不比催淚的流行曲或連續劇遜色,且更為精煉。江淹說別、李白送友、元稹悼亡、商隱相思、工部憂民、樂天知命,位位文采風流,句句情意綿長。

聽說今天已再沒有青年人讀《昭明文選》或《唐詩三百首》這些沒有實用價值的書了,唯有留給我們這些過氣書獃子重拾來慢慢細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