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常和學生說,沒有嚐過榴槤的人,是沒辦法透過文字與想像來理解什麼是榴槤的。神秘主義者所描述的「得道」、「開悟」便是這樣的經驗。
所以,有位英國人說,經驗便是知識的基礎。換句話說,知識是透過五官而來的。超出感官的東西,我們沒法子學習與理解。
然而,有位法國人卻認為:五官容易受騙,經常搞不清幻象、夢境、海市蜃樓等現象與真實之間的分別。因此,理性才是知識的基礎。沒有理性,經驗是沒法變成知識的。透過理性,我們知道有哪些現象「不合理」,於是推論什麼不是真的,什麼是幻象。
自從有蘋果樹和人類以來,無數人看見蘋果從樹上跌下,甚至被擲中,卻不會因而想到「重力」的存在,更不會推斷地球與太陽的關係也是靠重力來維繫。這是利用理性去總結經驗,變成知識,進而推論其他經驗不到的事物的結果。透過理性,我們知道病毒、紅外線、黑洞等等的存在,並利用這些知識實際提高了生活的質素。回頭一看,這些概念都沒法從感官經驗中得到的,這是理性的作用。
於是,有位德國人提出,理性先於經驗存在,或者再簡短一些:理性是「先驗」的。然而,在萬物之中,為什麼偏偏只有人類有理性?噢,還不簡單,那是因為人類是按照神的肖像造出來的。神是智慧的化身,人自然有理性。結論,人誕生的時候,已經不是一張白紙。神早就賦予了人理性。於是,那人再具體一點,認為神賦予了人十四種先驗的理性工具。它們分別是:
- 一 (Unity)、多 (Plurality)、全部 (Totality)
- 是 (Reality)、非 (Negation)、限制 (Limitation)
- 主屬 (Inherence-Subsistence)、因果 (Causality-Dependence)、交互 (Community-Reciprocity)
- 會否 (Possibility)、存在 (Existence)、必然 (Necessity)
- 時間 (Time)、空間 (Space)
先說第一套工具。透過經驗,你可以見到摸到一隻白色的天鵝,也可以見到摸到一隻黑色的天鵝。你可以說,有一隻白天鵝在中央公園的水池裏,不信你去親眼看看。這是知識。但如果你說,天鵝「全部」都是白色的,或者有很「多」天鵝是白色的,又或者只有「一」隻天鵝是白色的,這便不是透過經驗得出的知識,而是在看過很多天鵝後,推論出來的知識。「一、多、全部」這三個概念,本身並不能被經驗,必須應用在能被經驗的實物上。你可以看見「很多天鵝」,但不能看見「很多」。「很多」是神賦予人的理性概念,不能靠經驗學回來,是天生就擁有的思考工具。沒有這些概念,就沒有今天的數學。
第二套工具,主要讓你把知識以這樣的模式表達:天鵝「是」鵝,天鵝「不是」雞。只有部份鵝是天鵝,不是所有鵝都是天鵝,能稱為「天鵝」的鵝是有「限制」的。為什麼這套工具不是從經驗裏學回來的呢?因為所謂「是」,並不等於完全一樣的感官訊息。你明明看見一隻白天鵝和一隻褐色鵝,一隻會飛一隻不會、一隻會叫一隻不會,你卻仍然說牠們都「是」鵝。牠們是「一」還是「異」呢?要看分類的層次。用現代生物學的說法,牠們可能同科不同屬、同屬不同種等等。反正明明看見的東西是不一樣,你的理性卻當作是一樣的東西來思考,便是依靠著天生的理性思考工具。
第三套工具,用來釐清事物的關係。譬如白天鵝的「白色」與白馬的「白色」是同一個概念,是白天鵝與白馬的屬性。白天鵝與白色之間存在著「主體」與「屬性」的關係。你是永遠不會只看到「白色」本身的,「白色」必須出現在白紙、白雲、白布等等之上。所以主屬是純理性的概念。如果把「一匹白馬」、「白色」、「馬」拆開做三個概念,然後用第二套工具裏的「是、非」來詮釋本來是「主、屬」的關係,就會出現「白馬非馬」的詭辯。
至於今天的科學知識,大多是「因果」關係。因為細菌感染,所以病;因為藥能殺菌,所以痊癒。你也許會爭辯,說「因果」是能從經驗裏觀察得到的:我打你,你痛,這不需要理性推斷呀!然而,不少「因果」只不過是一件事老是在另一件事之後發生而已,未必真有因果關係。曾經有人發表了一個研究,說嬰兒的腳掌越大,智力越高。那是當然的,背後的原因是嬰兒本身正在成長,而腳掌與智力也在一起增長,彼此有關連 (Correlation) 但無因果 (Causation) 關係。你不能說腳掌變大能導致智力升高。
於是有人曾說,這個世界根本沒有「因果」。「因果」不過是兩件事湊巧先後發生,我們卻產生了因果的錯覺。事實上,這正是所有迷信的成因。如果你湊巧兩次考試合格都是用某支鋼筆,你便會覺得那支筆是「幸運筆」;如果你湊巧兩次贏錢都是拜過財神,你亦會覺得財神是靈驗的。儘管之後十次考試都不再合格、廿次賭局都輸掉,你都不容易改變這些「因果」觀念,正所謂「寧可信其有」嘛。
說了半天,就是要解釋「因果」關係其實只是我們用來整理感官得回來的訊息,讓我們活得更有安全感,卻並沒有能被經驗去確定的概念。試想想,如果我們腦袋裏沒有把不同事件連結成因果的話,每件事都是隨機發生的,那有多麼恐怖:人不用讀書,知識隨時出現,又隨時失去;財富也是一樣,不用努力去賺取;壽命亦與飲食運動醫療等無關;愛情親情亦無原無故地消失。那請問大家還為什麼而活?偏偏事實上不少人無原無故地失去財富、生命、愛情等等,那你又憑什麼說種因必然會有果?
第三套工具裏的「交互」關係,是指當一位「醫生」來醫你的時候,你立即變成「病人」;治療完成後,你們兩位又變回普通人。在我的感官經驗看來,你們兩人的外觀各樣在治療前後並無分別。「醫生」與「病人」只是一個理性賦予的概念。有位印度人便曾經寫過:父親並不比兒子先出現,「父親」與「兒子」是一起出現的,未有兒子前的父親並未是父親。
第四套工具較易理解。在經驗世界裏,你只能說一件事有出現還是沒有出現。但一件事出現的「可能性」或「概率」則是理性的詮釋。至於一件東西是「存在」還是「不存在」,這也是一個理性的判斷。同樣是看見一位美女,為什麼在夢中的是假的,在現實中的是真的?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這不是單憑感官能判斷的。我們看見魔術師把人切開三份,我們不會相信那是真的,儘管雙眼是看見了,但理性知道那是掩眼法。所以「存在」或「真假」的分辨是靠天賦的理性去判斷的,不能從感官經驗得出來。如果神沒有賦予你「存在」這個概念,其他話都是白說。至於「必然」與「偶然」,則是指「一匹馬必然無角」但「一匹馬偶然是白色的」等知識模式。馬無角,建基於「馬」的定義,因為我們會把有角的馬稱為獨角獸。如何定義「馬」端視乎我們的理性。不排除森林裏有精靈把「馬」與「獨角獸」叫成同一個名字。反正感官就只能看見一隻四腳沒角的動物。
最後,亦也許是最初,我們有了「時間」與「空間」。大家可能習慣了「時間」與「空間」的存在,卻從沒有想到,它們倆是不能被感覺到的。你只能看見被佔去的空間,不能「看見」被騰出的空間。時間就更加困難。試問你如何證明時間的存在?如何證明「開心的時光過得特別快」?二千年前,無數印度人曾為此吵起來:有人認為「空間」和世界一切的元素一樣,是組成世界的一部分 (「法」);有人則認為,沒有元素就是「空間」;有人認為,過去、現在、將來都是同時存在的,像一條路一樣,我們則正在上面緩緩前行;有人則認為,只有現在這一剎那是存在的,像電影膠卷的一格,剎那生、剎那滅。於是有人問,記憶如何出現?大家都會同意:記憶是果,已發生的事件是因。然而,如果過去的剎那已不存在,那過去的事件如何產生這一剎那的記憶?
這一大幫印度人沒有意識到,所有「因果」、「時間」、「空間」等概念,都是沒有經驗基礎的理性工具,是讓我們用來整理和詮釋感官世界種種訊息的工具。胡亂運用,就會出現「妄想」。理性推論出來的東西,必須與經驗印證才算真,否則就是超越了人類知識的範圍。在人類知識的範圍以外的地方,叫做「信仰」。理性推出來的「相對論」,可以透過看見太陽的重力把星光移偏來證明。但是有沒有「第一因」或「造物主」、有沒有「自由意志」、有沒有「靈魂」和「輪迴」、有沒有「時間的起點」等等,則是無法用經驗去印證的理性推論,基督教叫「信仰」,佛教叫「妄想」:
「如虛空兔角,及與槃大子,無而有言說,如是性妄想。」《楞伽經.卷二》
兔子有角,石女生兒,明明不存在,卻可用言語來描述,無非都是自心的妄想。
《楞伽經.卷三》曾把理性引起的妄想列了出來,包括:「一切所作耶 (由造物主所創造)?一切非所作耶?一切常耶?一切無常耶?一切生耶?一切不生耶?一切一耶?一切異耶?一切俱 (同時存在) 耶?一切不俱耶?有我耶?無我耶?有此世耶?有他世耶?有解脫耶?一切剎那耶?虛空耶?涅槃耶?有中陰耶?無中陰耶?」等等。佛陀說:「如是說者,悉是世論 (外道),非我所說。」可見印度人早就有這些理性工具的概念,而且發現了它們的限制。
以上所提到的理性工具,在哲學裏有個特別的名字,叫「範疇」(Categories)。研究知識如何產生的學問,叫做「認知論」(Epistemology)。定義這些範疇的那位人兄,最後說了一句名言:「我發現必須否定知識,才能給信仰保留地盤。」他的名字,叫康德 (Immanuel Ka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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