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一日路過農舍,看見農夫在伐木。學者於是問他在幹什麼。
農夫答說:「森林長大了,闖進了我的田。現在冬天將至,森林開始衰老凋零,我把它趕回山邊。」
學者不禁問:「森林有生命嗎?會生老病死嗎?」
農夫答:「有,也沒有。森林裏的動植物,每天都在繁衍,亦每天都在死亡。但這個森林早已存在千百萬年。所以說,它有生有滅,卻也不生不滅。」
學者又問:「這樣說,冬天過後,森林又活過來了?那明年的森林與今年的森林仍是同一個森林嗎?還是不一樣的森林?」
農夫答:「一樣,也不一樣。由始至終,我所知道的森林就只有眼前這一個。雖然今天這棵樹木被我砍伐了,明年它的種子又會再長出一棵新的。樹木都換了,森林卻仍是同一個森林。不一,也不異。」
學者有點明白,又問:「那這個森林是永恆地存在,還是暫時存在?不斷變化中還是不會變化?」
農夫不厭其煩,繼續答:「它冬天便會凋零,春天卻又茂盛;但這個森林早就存在,亦不見得會跑掉。所以它既是『無常』,亦『非無常』。」
學者覺得很有趣,終於問:「其實『森林』是否真正存在?」
農夫一指,問:「這是什麼?」
再帶學者走進森林裏的樹蔭下,問:「『森林』在哪?」
然後把學者的手按到樹身上,告訴他說:「如果親眼看到、親手碰到的,便是真實存在,那你既能說你正在觸摸著森林,也可以說你只是在觸摸一棵樹,卻無法觸摸森林。說到底,『森林』是你腦海裏的投射,是『心』的產物。當你看見茂密的樹木、嗅到芬芳的花香、聽見潺潺的流水等等,你便是在感受著森林的『色』。然而,你內心把這許多東西歸納成一個叫『森林』的存在,那便是你內心的投射,是由感官所引起在心中的概念,並不能用感官去感受,是『空』。
「森林仍是同一個森林,不會因為你叫它做『森林』,還是叫它做『一千棵樹與三百隻松鼠』而有任何分別。所以說,『色即是空、色不異空』。又說,『一切唯心造』。這樣說,不等於說森林不存在,只是『森林』不存在。所以,『空』(梵:śūnyatā) 不是虛空 (梵:ākāśa) 的意思。畢竟,森林是存在的。『一切唯心造』也不是說一切都是幻象,而是說,我們心裏有很多東西,都是心的投射,不是客觀存在,例如『貧富』、『美醜』、『愛恨』、『靈魂』、『輪迴』等等。我說你的鼻子很美,他說不美,不等於你有兩個鼻子;他有一億身家,還不一定覺得富有、有安全感。
「森林裏,有純良的小兔子,也有凶殘的母獅子;有有益的靈芝,也有有毒的蘑菇。這一刻你有善良的念頭,下一刻你有邪惡的念頭。那你是善良還是邪惡?關鍵在於『你』是什麼?『善良』和『邪惡』又是什麼?所以說『不垢不淨』。就算獅子把兔子吃了,森林還是『不增不減』。」
學者頓時發覺面前的農夫並不是一個普通的農夫,於是求道:「大師,能把你的知識教給我嗎?」
農夫回答:「分辨真實存在的東西,例如蘑菇與毒菇的分別,叫知識。分辨真實與內心投射,叫智慧,又叫『般若』(梵:prajñā)。吃一碗飯,把飯一顆一顆地咀嚼、吞下,感覺到飽,停下。這些感覺都是真的,是如如當下的真相。如果你一邊食,一邊與昨天的飯比較,覺得今天的飯更好吃;又或你知道這是最後一斗米,一邊食一邊擔憂明天沒飯吃,那你便不是在觀照如如當下,你活在過去或未來,活在『心』的妄想中。你被你的『心』騙了,你沒有吃『飯』,只是在吃『晚餐』。前者是『色』,後者是『空』。雖然一樣是吃飯,卻是不一樣的一餐。你明白了,我就再沒有東西可以教你了。」
學者豁然開朗,明白面前的農夫是一位悟者。他曾經聽說過,有六種由「迷」過渡到「悟」的方法,叫「波羅密多」(梵:pāramitā)。他禁不住問農夫:「這就是『波羅密多』嗎?」
農夫回答:「用智慧去降伏『心』(梵:hṛdaya) 的方法,便是『般若.波羅密多』(梵:prajñāpāramitā)。你要記著,『迷』與『悟』都是『空』,生活的內容仍是一樣:一樣地吃飯、一樣地睡覺。只是心裏不一樣:少了不安,多了平安。」
學者頓時把他的『心』放下,捲起衣袖,和農夫一起伐起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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