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2-31

Experience (生命就是經驗)

我們來做一個「思維實驗」(Thought Experiment)

如果你完全沒有眼、耳身體去感受這個世界,活在一個無光、無聲、無臭、無味、無冷暖痛苦快樂、亦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那你是否活著?

好,假設你有眼、耳、口、鼻、身等感官,但它們卻失去了看、聽、嗅、嚐、觸等功能,那上面問題的答案是否仍是一樣?

現在,假設你五感俱在,功能正常,卻懸浮在一個漆黑、寂靜、空無的密室裏,那你如何證明自己是活著?

又如果,你一出生就在以上的環境中成長,你能有怎樣的語言思想?思想,其實就是自言自語;沒有經驗,就沒有語言,也就沒有思想。

因此,若經驗等於感受與思考,那生命就等於經驗。沒有經驗,就等於沒有生命。從以上實驗可以看得出,感官、感受與被感受的東西,三者是缺一不可的。隨便少了一樣,經驗就不成立。結果,生命是依賴這三者而存在的,而這三者亦互相依賴而存在。

「眼睛」不會比「看見」早出現,「看見」亦不會比「被看見的東西」早出現。三者是一起出現的。沒有「看見」的時候,「眼睛」也不存在。這個就是「父」與「子」必然同時出現一樣。「父」不會比「子」早出現。當三者隨便一樣消失時,三者便一同消失。

生命並不存在於腦袋或心臟裏,縱然不少換心者會有捐贈者的一些記憶、腦幹死亡就等於死亡。這個道理就像森林並不存在於一棵樹裏。森林包括了內裏的花、草、樹、蟲、鳥等等。它們都不是森林,但它們也就是森林。生命並不是一個小小的駕駛員藏在一處操作一台大機器,而是整台機器以及它所經驗的世界。身心靈本是一體,都是生命的一部分,因此都需要照顧。

邏輯上,當造物主要從「混沌」中創造出光時,祂同時亦創造出「眼」與「看見」。當祂說「有光」時,必須先有見過「光」的經驗,才能想出這句「聖言」。因此,造物主必然與世界同時出現。仔細想一想你就會明白。

我們每一天透過感官與思考,不間斷地感受與分析這個世界,這就是生命本身。不需要想是否有靈魂、輪迴、天堂等等,每一刻都是生命、都是永恆。如果你死後真的變成一隻有翅膀的小天使,飛到一個流奶流蜜的地方享福,那你的「眼睛」、「看見」和「被看見的東西」都已完全不一樣,也就已經是另一個新的生命。

以法知有人 以人知有法
離法何有人 離人何有法
--《中論.觀本住品第九》

生命就是一連串的經驗,一年接著一年、一天接著一天、一刻那接著一刻。每一剎那都是新的生命,每一天都可以活得更好。在此,祝願各位新年快樂,身心平安。

2015-12-20

Peekay (醉漢)

早些時看了一套十分精彩又爆笑的電影,叫《來自星星的PK》,破了印度有史以來的票房紀錄,收入逾億美元。內容大致是說一位外星人降落在印度,卻被人搶走了回家用的飛船遙控器,結果四處尋訪,但人們都說:「天曉得在哪」(God Knows)。結果他真的跑到不同宗教的寺廟,參加不同的儀式,務求找到神,得到神的答覆。於是大家都叫他「醉漢」(Peekay)

結果當然不成功。於是他到處張貼「尋神」告示。下圖裏「लापता」(音:Lapata) 是「失蹤」(Missing) 的意思。最左兩位,便是濕婆神 (Śiva) 的太太雪山神女 (Pārvatī)毗濕奴 (Viṣṇu) 的化身黑天神 (Kṛṣṇa)。前者代表繁殖與肥沃,後者則是神降生成人,經常以孩童的模樣讓人崇拜。


電影意在諷刺印度教派林立,特別是不少人藉宗教歛財的情況;但電影同時亦捕捉了印度這個古老國度裏一些甚為特別的信仰與儀式。就讓我在這裏為大家介紹一下。


上圖就應該不用多解釋了。左上是聖餐,右上是十架,左下是教堂,右下是浸禮。據說,早於耶穌宗徒的時代,聖多默/多馬 (St. Thomas;也有說聖巴爾多祿茂/巴多羅買 [St. Bartholomew]) 便曾來印度傳教了,再加上英國、葡萄牙等國的殖民,基督教在印度有一定的位置。上圖的浸洗便有機會是浸信會的儀式,聖餐卻是天主教、聖公會或信義會的儀式。


在蒙古人統治整個歐亞大陸的時候,印度亦被佔領了,史稱蒙兀兒帝國。帝國的皇帝是成吉思汗的後裔,信奉伊斯蘭教,亦即回教,並一直管理印度三百多年,直到英國把他們廢掉為止。著名的泰姬陵就是蒙兀兒帝國時期的伊斯蘭建築。印度上千年來都信奉婆羅門,即後來的印度教;忽然來了個伊斯蘭教國王,把伊斯蘭教變成國教,自然引起不少衝突。在英治時期,情況還能維持。到英國人離開印度時,印度教徒與回教徒的衝突最終導致一些回教城邦分裂出去,變成今天的巴基斯坦國。印巴自始爭鬥不斷,甚至雙方都配備核武,瞄準對方。連把英國人趕跑的聖雄甘地,也無法讓印度教徒與回教徒和平共處,最終竟被同是印度教的同胞暗殺,原因是不滿甘地對回教徒過於寬容。當然,這不損甘地作為國父的地位,電影中外星人主角便曾誤會他的相片就等於印度貨幣。

在上圖裏,穿白衣帶白色小帽 (Taqiyah) 的是回教遜尼派 (Sunnah),黑衣的是回教什葉派 (Shi'ah)。由於回教禁酒,主角在最右圖出示酒後,便被回教徒追打。

遜尼派與什葉派的分裂,源於先知穆罕默德的繼承問題。當回教創辦人穆罕默德去世時,一批人選出一直以財力支持穆罕默德的岳父繼任,即阿布.伯克爾 (Abu Bakr);另一批人則認為只有和穆罕默德有血緣的人才能繼任,所謂「聖裔」,因此支持了他堂弟亦是女婿的阿里.本.阿比.塔利卜 (Ali ibn Abi Talib),我簡稱為阿布阿里之爭。前者趁後者在忙於準備穆罕默德的喪禮時,進行了選舉並繼任成為哈里發 (Caliph),即回教集團裏軍政教的最高領袖。

穆罕默德幼年喪父,全靠他叔叔,也就是阿里的父親養大。穆罕默德之後又把堂弟阿里養大,情同父子 (阿里出生時其父親已經六十歲,穆罕默德則比他年長三十一歲)。因此穆罕默德後來把唯一的親生女兒嫁了給他。穆罕默德的兒子都夭折了,其他女兒是養女,你現在可以想像他們之間的感情有多深。阿里雖然沒來得及參選,但他也不願見到回教分裂與內戰,因此不願和阿布爭哈里發的位置,甘願隱居麥迪那,製作今天大家仍在用的《古蘭經(Qur'an)。直到第三位哈里發倒行逆施,阿里才出來擔任第四位哈里發,那時他已五十五歲,卻又在短短六年後遇刺逝世。他的支持者不承認再被選出來的穆阿維亞一世 (Muawiyah I),推舉了阿里的兒子哈桑 (Hasan ibn Ali) 為他們的伊馬目 (Imam)。但哈桑並未公然和穆阿維亞反目。


回教徒每天要禮拜祈禱五次,因此當一大班人俯伏地上祈禱時,便很大機會是回教徒。電影裏上圖最左的是德里的賈瑪清真寺 (Jama Masjid),世界三大清真寺之一,為蒙兀兒國王沙賈汗所建,他也就是興建泰姬陵的國王。中間的應是在孟買 (Mumbai) 的回教古爾邦節 (Eid al-Adha),日期在麥加朝聖期過後,紀念易卜拉欣 (Ibrāhīm/Abraham,即亞巴郎/亞巴拉罕) 獻祭獨生子的信心。在印度,人們會走到街上集體禮拜。

右圖表面像是苦行者自殘的儀式,但留心一看,他們穿著黑衣,是什葉派教徒。這個大家捶打胸口或揮舞鏈刀 (Zanjeer、Qama) 自殘 (Matam) 的節日叫阿舒拉節 (Day of Ashura),本來是猶太人慶祝出埃及並為之後拜金牛的行為懺悔的「贖罪日(Yom Kippur),但什葉派教徒則用來紀念在伊斯蘭內戰中全家被殺的穆罕默德外孫胡笙.本.阿里 (Husayn ibn Ali)

胡笙 (也譯為海珊) 是阿里的次子、哈桑的弟弟及繼承人,即什葉派的第三位伊馬目。當遜尼派的穆阿維亞死後,他兒子葉濟德繼位,引起一些人不滿。反對者於是邀請什葉派胡笙去領導他們叛變,胡笙卻在途中被葉濟德的支持者包圍並全族殺害。自始遜尼派與什葉派誓不兩立。阿舒拉節這一天,在遜尼派教徒慶祝贖罪日的同時,什葉派教徒則用刀自殘,紀念胡笙被遜尼派所殺。什葉派最高領袖曾禁止這個儀式,紅十字會與紅新月會則叫大家改去捐血,不要浪費血液。


在印度教與回教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有位人兄想到把二教合一,希望能把矛盾化解,結果當然是產造了更多的爭端。這個教派就是錫克教 (Sikhism),創辦人拿那克宗師 (Guru Nānak)。滿天神佛的印度教,如何與穆罕默德的像都不准崇拜的回教結合呢?秘密在於印度教的神祇,其實只是化身,背後是同一個神。所以嚴格來說,印度教不是多神宗教 (Polytheism),而是單一主神教 (Henotheism)。基督教的三位一體,也可以說是單一主神教;大乘如來佛化身成恆河沙數的報身與化身,也可以說是單一主神教。現在你只需要把印度教諸神背後的主神叫做真主安拉,那合併便大功告成。錫克教有很多偉大的發明,包括追求男女平等,並自第十位宗師之後,不再以人作宗師,改為以他們的聖典「古魯.格蘭特.薩希卜(Gurū Granth Sāhib) 為領袖,避免了日後如回教那般的鬥爭。因此,在上圖的錫克教寺裏,祭台上供奉的,一般就是這本書。


在印度,最大的宗教當然是印度教。開始的時候提過濕婆神的太太。上圖左邊的就是濕婆神,一般拿著三叉的就是。梵天 (Brahmā,有四張臉,所以一般人叫四面佛)毗濕奴 (一般騎在神鳥上,佛教叫那羅延天)濕婆神 (佛教叫大自在天) 並稱三相神 (Trimūrti),分別代表「創造、維護、毀滅」。一般人都祈求神維持他的幸福和害怕神毀滅他的世界,所以大部印度人都崇拜毗濕奴和濕婆。右邊的是象頭神 (Ganesha),是濕婆的兒子。

據說有天濕婆公幹回來,不知道自己老婆生了兒子,以為家門前的小伙子是老婆的情夫,結果生性暴燥的他把兒子的頭砍了下來;到他知道真相後,便求毗濕奴把兒子救回。毗濕奴跟他說,你到森林去,把碰到的第一隻動物的頭砍回來,我幫你裝上你兒子的身上。結果他兒子便得了個象頭。象頭神代表解決障礙與獲取財富,因此是印度蓬勃的軟件工業背後的守護神,差不多每位印度開發員都用它來做桌面壁紙。上圖的象神不在印度,而是在泰國柳府的象神廟 (Wat Saman Rattanaram),應是至今世上最大的象神像。印度教對東南亞影響甚深,著名的吳哥窟亦是印度教寺廟。


主角在上圖中並不是在浸洗,而是利用聖河「恆河」(River Ganges) 的水把累世的罪孽洗淨,好能免除惡業的報應,死後輪迴到更好的地方。印度人相信每當太陽和木星到達不同宮位時,便是時候到恆河進行這個儀式,每三年有一個機會,叫「大壺節」(Kumbh Mela)


左上圖是一個祭禮,主角把奶倒在靈甘 (Lingam;小柱子)優尼 (Yoni;小盤子) 上,兩者分別象徵男性陽具與女性子宮,亦即生育的力量;奉獻給它們其實是奉獻給這力量背後的神:濕婆。右上也是獻祭。這次是獻椰子。椰子一般有兩個象徵:長髮三眼的濕婆與牢不可破的「自我」(因此在後者的儀式中會破開椰子)。左下是婆羅門為善信繫上聖線 (Rakhri),象徵認你作兄弟,從此會保護你。右下是「瓦塔普尼馬」(Vat Purnima) 儀式,意思為「滿月榕樹」。榕樹或菩提樹一般象徵三相神:梵天為根、毗濕奴為幹、濕婆為枝葉。把線繞著樹轉,作用是為丈夫祈福,紀念薩維特里 (Savitri) 公主從閻摩 (Yama) 手上把丈夫救回來的典故。


相信電影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會是上圖與下圖裏的場面。上圖是供奉在印度傑久里 (Jejuri) 廟裏「牧人神」(Khandoba) 出巡的六日慶典。他是濕婆的化身,能戰勝邪魔,受印度教、耆那教、甚至回教徒的膜拜。人們在這天向自己與牧人神拋姜黃粉 (Turmeric),象徵淨化,並爭著觸摸牧人神出巡乘坐的轎子。下圖的儀式,我找不到中譯,姑且叫「浴食」(Made Made Snana)。主要是低級種姓的印度人,為了洗掉自己的惡業,讓自己能輪迴到高級種姓,於是在地上滾動,利用黏上最高階級的祭師「婆羅門」種姓掉在地上的食物餘屑來潔淨自己。這個儀式有很強的階級歧視,因此印度法庭仍在研究是否應該明文禁止。


最後介紹一下耆那教 (Jainism)。在公元前五百年時,不止佛陀想改革印度婆羅門教,還有不少修道人,統稱「沙門(Śramaṇa),耆那教是其中之一。耆那教創辦人的名字好易記,叫大雄 (Mahavira),原名為笩駄摩那 (Vardhamana),即佛經裏的尼揵陀若提子。耆那教後來分裂成「天衣派」與「白衣派」。「天衣」即裸體,所以佛教徒又稱耆那教為「裸形外道」。下圖最右的是巴胡巴利巨像 (Gomateshwara Bahubali Bhagwan Statue),可見巴胡巴利 (Bahubali) 是天衣派耆那教聖者。巴胡巴利曾放棄王位,並證得解脫 (Moksha)。圖中是十二年一次紀念巴胡巴利的慶典。


今天耆那天衣派的徒眾已不多,上圖左邊的兩幅,是白衣派耆那教徒。他們嚴格奉行非暴力 (Ahiṃsā) 主義,不殺生,因此經常戴著口罩,免得不小心把小昆蟲吸入;亦會經常佝僂著身子,掃除前面地面的昆蟲,才踏出每一步。

要一篇文章把印度上千年五花八門的宗教一一介紹,實在不容易。譬如說,象頭神的典故其實有好幾個版本,大壺節的「大壺」(Kumbh) 亦來自一個有關「乳海」(Kshir Sagar) 的有趣故事。自問亦不是所有東西都懂。這裏只是藉著這套很有心思的電影,拋磚引玉。有興趣的朋友可用我文中提及的關鍵字 (特別是英/梵文),到網上作進一步研究。

2015-12-11

Forest (森林)

學者一日路過農舍,看見農夫在伐木。學者於是問他在幹什麼。

農夫答說:「森林長大了,闖進了我的田。現在冬天將至,森林開始衰老凋零,我把它趕回山邊。」

學者不禁問:「森林有生命嗎?會生老病死嗎?」

農夫答:「有,也沒有。森林裏的動植物,每天都在繁衍,亦每天都在死亡。但這個森林早已存在千百萬年。所以說,它有生有滅,卻也不生不滅。」

學者又問:「這樣說,冬天過後,森林又活過來了?那明年的森林與今年的森林仍是同一個森林嗎?還是不一樣的森林?」

農夫答:「一樣,也不一樣。由始至終,我所知道的森林就只有眼前這一個。雖然今天這棵樹木被我砍伐了,明年它的種子又會再長出一棵新的。樹木都換了,森林卻仍是同一個森林。不一,也不異。」

學者有點明白,又問:「那這個森林是永恆地存在,還是暫時存在?不斷變化中還是不會變化?」

農夫不厭其煩,繼續答:「它冬天便會凋零,春天卻又茂盛;但這個森林早就存在,亦不見得會跑掉。所以它既是『無常』,亦『非無常』。」

學者覺得很有趣,終於問:「其實『森林』是否真正存在?」

農夫一指,問:「這是什麼?」

再帶學者走進森林裏的樹蔭下,問:「『森林』在哪?」

然後把學者的手按到樹身上,告訴他說:「如果親眼看到、親手碰到的,便是真實存在,那你既能說你正在觸摸著森林,也可以說你只是在觸摸一棵樹,卻無法觸摸森林。說到底,『森林』是你腦海裏的投射,是『心』的產物。當你看見茂密的樹木、嗅到芬芳的花香、聽見潺潺的流水等等,你便是在感受著森林的『色』。然而,你內心把這許多東西歸納成一個叫『森林』的存在,那便是你內心的投射,是由感官所引起在心中的概念,並不能用感官去感受,是『空』。

「森林仍是同一個森林,不會因為你叫它做『森林』,還是叫它做『一千棵樹與三百隻松鼠』而有任何分別。所以說,『色即是空、色不異空』。又說,『一切唯心造』。這樣說,不等於說森林不存在,只是『森林』不存在。所以,『空』(梵:śūnyatā) 不是虛空 (梵:ākāśa) 的意思。畢竟,森林是存在的。『一切唯心造』也不是說一切都是幻象,而是說,我們心裏有很多東西,都是心的投射,不是客觀存在,例如『貧富』、『美醜』、『愛恨』、『靈魂』、『輪迴』等等。我說你的鼻子很美,他說不美,不等於你有兩個鼻子;他有一億身家,還不一定覺得富有、有安全感。

「森林裏,有純良的小兔子,也有凶殘的母獅子;有有益的靈芝,也有有毒的蘑菇。這一刻你有善良的念頭,下一刻你有邪惡的念頭。那你是善良還是邪惡?關鍵在於『你』是什麼?『善良』和『邪惡』又是什麼?所以說『不垢不淨』。就算獅子把兔子吃了,森林還是『不增不減』。」

學者頓時發覺面前的農夫並不是一個普通的農夫,於是求道:「大師,能把你的知識教給我嗎?」

農夫回答:「分辨真實存在的東西,例如蘑菇與毒菇的分別,叫知識。分辨真實與內心投射,叫智慧,又叫『般若』(梵:prajñā)。吃一碗飯,把飯一顆一顆地咀嚼、吞下,感覺到飽,停下。這些感覺都是真的,是如如當下的真相。如果你一邊食,一邊與昨天的飯比較,覺得今天的飯更好吃;又或你知道這是最後一斗米,一邊食一邊擔憂明天沒飯吃,那你便不是在觀照如如當下,你活在過去或未來,活在『心』的妄想中。你被你的『心』騙了,你沒有吃『飯』,只是在吃『晚餐』。前者是『色』,後者是『空』。雖然一樣是吃飯,卻是不一樣的一餐。你明白了,我就再沒有東西可以教你了。」

學者豁然開朗,明白面前的農夫是一位悟者。他曾經聽說過,有六種由「迷」過渡到「悟」的方法,叫「波羅密多」(梵:pāramitā)。他禁不住問農夫:「這就是『波羅密多』嗎?」

農夫回答:「用智慧去降伏『心』(梵:hṛdaya) 的方法,便是『般若.波羅密多(梵:prajñāpāramitā)。你要記著,『迷』與『悟』都是『空』,生活的內容仍是一樣:一樣地吃飯、一樣地睡覺。只是心裏不一樣:少了不安,多了平安。」

學者頓時把他的『心』放下,捲起衣袖,和農夫一起伐起木來。

2015-12-03

Categories (天賦理性工具)

有位希臘人說,人出生時是一張白紙。透過日常經驗,我們累積了知識。譬如說,我們透過看見、嗅到、品嚐一個蘋果,來理解什麼是蘋果。

我經常和學生說,沒有嚐過榴槤的人,是沒辦法透過文字與想像來理解什麼是榴槤的。神秘主義者所描述的「得道」、「開悟」便是這樣的經驗。

所以,有位英國人說,經驗便是知識的基礎。換句話說,知識是透過五官而來的。超出感官的東西,我們沒法子學習與理解。

然而,有位法國人卻認為:五官容易受騙,經常搞不清幻象、夢境、海市蜃樓等現象與真實之間的分別。因此,理性才是知識的基礎。沒有理性,經驗是沒法變成知識的。透過理性,我們知道有哪些現象「不合理」,於是推論什麼不是真的,什麼是幻象。

自從有蘋果樹和人類以來,無數人看見蘋果從樹上跌下,甚至被擲中,卻不會因而想到「重力」的存在,更不會推斷地球與太陽的關係也是靠重力來維繫。這是利用理性去總結經驗,變成知識,進而推論其他經驗不到的事物的結果。透過理性,我們知道病毒、紅外線、黑洞等等的存在,並利用這些知識實際提高了生活的質素。回頭一看,這些概念都沒法從感官經驗中得到的,這是理性的作用。

於是,有位德國人提出,理性先於經驗存在,或者再簡短一些:理性是「先驗」的。然而,在萬物之中,為什麼偏偏只有人類有理性?噢,還不簡單,那是因為人類是按照神的肖像造出來的。神是智慧的化身,人自然有理性。結論,人誕生的時候,已經不是一張白紙。神早就賦予了人理性。於是,那人再具體一點,認為神賦予了人十四種先驗的理性工具。它們分別是:

  • (Unity)、多 (Plurality)、全部 (Totality)
  • (Reality)、非 (Negation)、限制 (Limitation)
  • 主屬 (Inherence-Subsistence)、因果 (Causality-Dependence)、交互 (Community-Reciprocity)
  • 會否 (Possibility)、存在 (Existence)、必然 (Necessity)
  • 時間 (Time)、空間 (Space)

先說第一套工具。透過經驗,你可以見到摸到一隻白色的天鵝,也可以見到摸到一隻黑色的天鵝。你可以說,有一隻白天鵝在中央公園的水池裏,不信你去親眼看看。這是知識。但如果你說,天鵝「全部」都是白色的,或者有很「多」天鵝是白色的,又或者只有「一」隻天鵝是白色的,這便不是透過經驗得出的知識,而是在看過很多天鵝後,推論出來的知識。「一、多、全部」這三個概念,本身並不能被經驗,必須應用在能被經驗的實物上。你可以看見「很多天鵝」,但不能看見「很多」。「很多」是神賦予人的理性概念,不能靠經驗學回來,是天生就擁有的思考工具。沒有這些概念,就沒有今天的數學。

第二套工具,主要讓你把知識以這樣的模式表達:天鵝「是」鵝,天鵝「不是」雞。只有部份鵝是天鵝,不是所有鵝都是天鵝,能稱為「天鵝」的鵝是有「限制」的。為什麼這套工具不是從經驗裏學回來的呢?因為所謂「是」,並不等於完全一樣的感官訊息。你明明看見一隻白天鵝和一隻褐色鵝,一隻會飛一隻不會、一隻會叫一隻不會,你卻仍然說牠們都「是」鵝。牠們是「一」還是「異」呢?要看分類的層次。用現代生物學的說法,牠們可能同科不同屬、同屬不同種等等。反正明明看見的東西是不一樣,你的理性卻當作是一樣的東西來思考,便是依靠著天生的理性思考工具。

第三套工具,用來釐清事物的關係。譬如白天鵝的「白色」與白馬的「白色」是同一個概念,是白天鵝與白馬的屬性。白天鵝與白色之間存在著「主體」與「屬性」的關係。你是永遠不會只看到「白色」本身的,「白色」必須出現在白紙、白雲、白布等等之上。所以主屬是純理性的概念。如果把「一匹白馬」、「白色」、「馬」拆開做三個概念,然後用第二套工具裏的「是、非」來詮釋本來是「主、屬」的關係,就會出現「白馬非馬」的詭辯。

至於今天的科學知識,大多是「因果」關係。因為細菌感染,所以病;因為藥能殺菌,所以痊癒。你也許會爭辯,說「因果」是能從經驗裏觀察得到的:我打你,你痛,這不需要理性推斷呀!然而,不少「因果」只不過是一件事老是在另一件事之後發生而已,未必真有因果關係。曾經有人發表了一個研究,說嬰兒的腳掌越大,智力越高。那是當然的,背後的原因是嬰兒本身正在成長,而腳掌與智力也在一起增長,彼此有關連 (Correlation) 但無因果 (Causation) 關係。你不能說腳掌變大能導致智力升高。

於是有人曾說,這個世界根本沒有「因果」。「因果」不過是兩件事湊巧先後發生,我們卻產生了因果的錯覺。事實上,這正是所有迷信的成因。如果你湊巧兩次考試合格都是用某支鋼筆,你便會覺得那支筆是「幸運筆」;如果你湊巧兩次贏錢都是拜過財神,你亦會覺得財神是靈驗的。儘管之後十次考試都不再合格、廿次賭局都輸掉,你都不容易改變這些「因果」觀念,正所謂「寧可信其有」嘛。

說了半天,就是要解釋「因果」關係其實只是我們用來整理感官得回來的訊息,讓我們活得更有安全感,卻並沒有能被經驗去確定的概念。試想想,如果我們腦袋裏沒有把不同事件連結成因果的話,每件事都是隨機發生的,那有多麼恐怖:人不用讀書,知識隨時出現,又隨時失去;財富也是一樣,不用努力去賺取;壽命亦與飲食運動醫療等無關;愛情親情亦無原無故地消失。那請問大家還為什麼而活?偏偏事實上不少人無原無故地失去財富、生命、愛情等等,那你又憑什麼說種因必然會有果?

第三套工具裏的「交互」關係,是指當一位「醫生」來醫你的時候,你立即變成「病人」;治療完成後,你們兩位又變回普通人。在我的感官經驗看來,你們兩人的外觀各樣在治療前後並無分別。「醫生」與「病人」只是一個理性賦予的概念。有位印度人便曾經寫過:父親並不比兒子先出現,「父親」與「兒子」是一起出現的,未有兒子前的父親並未是父親。

第四套工具較易理解。在經驗世界裏,你只能說一件事有出現還是沒有出現。但一件事出現的「可能性」或「概率」則是理性的詮釋。至於一件東西是「存在」還是「不存在」,這也是一個理性的判斷。同樣是看見一位美女,為什麼在夢中的是假的,在現實中的是真的?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這不是單憑感官能判斷的。我們看見魔術師把人切開三份,我們不會相信那是真的,儘管雙眼是看見了,但理性知道那是掩眼法。所以「存在」或「真假」的分辨是靠天賦的理性去判斷的,不能從感官經驗得出來。如果神沒有賦予你「存在」這個概念,其他話都是白說。至於「必然」與「偶然」,則是指「一匹馬必然無角」但「一匹馬偶然是白色的」等知識模式。馬無角,建基於「馬」的定義,因為我們會把有角的馬稱為獨角獸。如何定義「馬」端視乎我們的理性。不排除森林裏有精靈把「馬」與「獨角獸」叫成同一個名字。反正感官就只能看見一隻四腳沒角的動物。

最後,亦也許是最初,我們有了「時間」與「空間」。大家可能習慣了「時間」與「空間」的存在,卻從沒有想到,它們倆是不能被感覺到的。你只能看見被佔去的空間,不能「看見」被騰出的空間。時間就更加困難。試問你如何證明時間的存在?如何證明「開心的時光過得特別快」?二千年前,無數印度人曾為此吵起來:有人認為「空間」和世界一切的元素一樣,是組成世界的一部分 (「法」);有人則認為,沒有元素就是「空間」;有人認為,過去、現在、將來都是同時存在的,像一條路一樣,我們則正在上面緩緩前行;有人則認為,只有現在這一剎那是存在的,像電影膠卷的一格,剎那生、剎那滅。於是有人問,記憶如何出現?大家都會同意:記憶是果,已發生的事件是因。然而,如果過去的剎那已不存在,那過去的事件如何產生這一剎那的記憶?

這一大幫印度人沒有意識到,所有「因果」、「時間」、「空間」等概念,都是沒有經驗基礎的理性工具,是讓我們用來整理和詮釋感官世界種種訊息的工具。胡亂運用,就會出現「妄想」。理性推論出來的東西,必須與經驗印證才算真,否則就是超越了人類知識的範圍。在人類知識的範圍以外的地方,叫做「信仰」。理性推出來的「相對論」,可以透過看見太陽的重力把星光移偏來證明。但是有沒有「第一因」或「造物主」、有沒有「自由意志」、有沒有「靈魂」和「輪迴」、有沒有「時間的起點」等等,則是無法用經驗去印證的理性推論,基督教叫「信仰」,佛教叫「妄想」:

「如虛空兔角,及與槃大子,無而有言說,如是性妄想。」《楞伽經.卷二》
兔子有角,石女生兒,明明不存在,卻可用言語來描述,無非都是自心的妄想。

《楞伽經.卷三》曾把理性引起的妄想列了出來,包括:「一切所作(由造物主所創造)?一切非所作耶?一切耶?一切無常耶?一切耶?一切不生耶?一切耶?一切耶?一切 (同時存在) 耶?一切不俱耶?有耶?無我耶?有此世耶?有他世耶?有解脫耶?一切剎那耶?虛空耶?涅槃耶?有中陰耶?無中陰耶?」等等。佛陀說:「如是說者,悉是世論 (外道),非我所說。」可見印度人早就有這些理性工具的概念,而且發現了它們的限制。

以上所提到的理性工具,在哲學裏有個特別的名字,叫「範疇」(Categories)。研究知識如何產生的學問,叫做「認知論」(Epistemology)。定義這些範疇的那位人兄,最後說了一句名言:「我發現必須否定知識,才能給信仰保留地盤。」他的名字,叫康德 (Immanuel Kant)

2015-11-20

Protestantism (新教溯源)

在漢語區,「基督徒」一般是指「新教徒」(Protestant),並不包括天主教與東正教徒,可見新教的影響力。

不過,我發現不少新教徒 (甚至包括傳道人) 對自己的教會其實並不特別認識。因此我斗膽在這裏介紹一下。若有錯漏,歡迎指正。

新教來自宗教改革 (Reformation),不少人都知道是馬丁.路德 (Martin Luther) 發起的。一直以來,由伯多祿/彼得 (Peter) 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天主教會,都擁有赦罪的權力,那是因為耶穌的一句說話:

「我要把天國的鑰匙給你,你在地上所捆綁的,在天上將是已經被捆綁了的;你在地上所釋放的,在天上將是被釋放了的。」(Mt 16:19;既然談新教,就用和合本的翻譯)

不過,到了中世紀,有主教開始濫用這個權力,售賣贖罪券 (Indulgence) 斂財,用來資助十字軍東征、聖彼得大教堂的興建等等項目。馬丁.路德對這種做法以及整個教會很不滿,在 1517 年痛陳了 95 條論綱,反對贖罪券的有效性,結果被當時由「神聖羅馬帝國」(即今天的德國) 各公國諸侯組成的國會逐出教會,史稱「沃木斯會議」(Diet of Worms, 1521)。不過,並不是所有諸侯都同意,其中六位諸侯以及十四個自由城市便為馬丁.路德提供庇護,並在第二次「斯拜爾會議」(Diet of Speyer, 1529) 上一起簽署抗議書。自始,新教便被稱為「抗議者」(Protestant)

得到不少支持的馬丁.路德,在德國建立了路德會,並提出了著名的「因信稱義(Justification by Faith),即:人並不能靠自己的努力 (補贖) 來得到罪的赦免與救恩,而只能透過對神的信心 (Sola Fide) 以及神的恩典 (Sola Gratia),才能稱義得救。所以路德會的思想又叫「信義宗」。這個是在各大宗教裏都特受歡迎的「他力」概念,建基在保祿/保羅 (Paul) 的神學之上:

「你們得救是本乎恩,也因著信。這並不是出於自己,乃是神所賜的;也不是出於行為,免得有人自誇。」(Eph 2:8-9)

在這個前提下,教會是多餘的,教徒應該透過基督 (Sola Christus) 直接與神建立關係,並不需要教會做中介人;應該直接從聖經裏得到神的意旨 (Sola Scriptura),而不需要透過教會的教導。既然得救只與神有關,所有榮耀都應該歸於神 (Soli Deo Gloria),不應該歸於任何人或人的組織,包括聖母及聖人、教宗、教會等等。上文旳「唯獨信心」與「唯獨恩典」有救恩,加上這裏的「唯獨基督」、「唯獨聖經」與「唯獨神配有榮耀」並稱為「五個唯獨(Five Solae),是識別新教的標記。

在簽署抗議書的同一年,有位馬丁.路德的支持者叫慈運理 (Ulrich Zwingli),專誠由瑞士來到德國瑪爾堡 (Marburg) 和馬丁.路德搞宗教改革的聯盟,但卻因為慈運理不同意耶穌真實臨在於聖餐之中,而與馬丁.路德分道揚鑣。慈運理是激進派,主張政教合一與武裝革命。他對奧地利的天主教城邦實施食物禁運,引發第二次卡珀爾戰爭 (Second War of Kappel)。他親自領導蘇黎世的新教軍隊迎戰奧地利的天主教軍隊,結果在 1531 年的戰爭中死去,留下了瑞士的新教會。

在 1526 年時,慈運理的瑞士蘇黎世教會中,有位信徒叫格列伯 (Conrad Grebel),他應另一位信徒布老若克 (George Blaurock) 的要求重新為他浸洗。這是因為當時教徒都是在嬰兒時期受洗的,入教並不算是自己自主的選擇,所以布老若克認為有必要重新宣示自己的信仰。據說這就是重浸派 (Anabaptist) 運動的起源 (這是其中一個版本,也是比較流行的說法)。重浸派不單止要信徒重新進行入教儀式,也要求信徒如早期基督徒一樣過共產的生活,並變得越來越激進,延續了慈運理的武裝革命。他們逐漸從慈運理的教會中脫離,並影響了之後不少新教教派。

就在慈運理去世後的 1533 年,在法國的法蘭西公學院裏出現了要求天主教會改革的演說,演說者為支持改革派的考第爾 (Nicolas Cop) 校長,他有位學生,叫約翰.加爾文 (John Calvin)。那天之後,他們兩人先後逃到了瑞士的新教會。約翰.加爾文接著發表了《基督教要義》(Institutes of the Christian Religion),除了支持馬丁.路德的「因信稱義」,更進一步提出著名的「救贖預定論(Predestination),即:全知全能的神早如創世時就揀選了誰會得救、誰會滅亡 (Rev 13:8);帶罪的凡人無論做什麼都改變不了這個結果:

「若有人名字沒記在生命冊上,他就被扔在火湖裡……只有名字寫在羔羊生命冊上的,才得進去。」(Rev 20:15, 21:27)

「因信稱義」與「救贖預定論」雖然聽起來有點奇怪,好像把人的自由意志都抹殺了。但這卻是協調「全能又聖善的創造神」與「軟弱又邪惡的被造人」的邏輯結果,也就是所有神學家都要解決的「神義論」(Theodicy) 問題。聖奧斯定 (Saint Augustine of Hippo) 早於公元 400 年時便已提出了「救贖預定論」的概念,並經常引此經文為證:

「窯匠難道沒有權柄從一團泥裡拿一塊做成貴重的器皿,又拿一塊做成卑賤的器皿麼?倘若神要顯明他的忿怒,彰顯他的權能,就多多忍耐寬容那可怒預備遭毀滅的器皿,又要將他豐盛的榮耀彰顯在那蒙憐憫早預備得榮耀的器皿上。」(Rom 9:21-23)

聖奧斯定提出恩典是「不可抗拒的」,以致他被稱為「恩寵博士」。聖奧斯定當時亦被東方教會批評為異端。承繼了聖奧斯定的精神,約翰.加爾文的「神恩獨作論」(Monergism) 當時吸引了大批信徒到瑞士,形成了歸正宗 (Continental Reformed Church)。雖然約翰.加爾文也吸收了不少馬丁.路德的神學理論,但卻因為聖餐的問題,而不被馬丁.路德認可。

就在約翰.加爾文「著草」(逃難) 的那年 (1533 年),英國國王亨利八世 (King Henry VIII) 因為要休妻再娶,與教廷反目,於是自己成立了聖公會 (Church of England 或稱 Anglican Church,後者涵蓋其他在英國有關連的教會),以自己為首領,把反對的人都殺掉,估計連同政敵,他共殺了七萬二千多人。由於這個純粹是家庭問題,不是神學問題,所以聖公會雖然吸收了一些路德與加爾文的理論,但是與天主教會的分別是很少的。

至此,新教早期的三大神學家以及四大門派,即路德慈運理加爾文,以及路德會歸正宗重浸派聖公會都出場了。剩下來的日子就是他們之間的分裂與合併。今天的新教教派,或多或少可以把源頭溯回這三家四派之間。而四大派的發展則分別對應在德國、瑞士、荷蘭以及英國。

先說瑞士歸正宗,約翰.加爾文有位從法國來追隨他的學生,叫泰奧多爾.貝扎 (Theodore Beza),在加爾文之後繼續領導瑞士的教會。貝扎又有一位來自荷蘭的學生,叫雅各布斯.阿民念 (Jacobus Arminius)。當阿民念回到荷蘭後,成了當地教會的牧師,並於 1603 年成為萊頓大學的教授。就在那時,他公開反對加爾文的「救贖預定論」。他認為人是有自由意志的,在「有限範圍中不受限」,可以拒絕恩典,這就是阿民念主義 (Arminianism),也可以叫合力論 (Synergism)

「你們這硬著頸項…的人哪,時常抗拒聖靈!」(Acts 7:51)

約翰.加爾文的另一位學生約翰.諾克斯 (John Knox) 則去了蘇格蘭推動宗教改革,於 1560 年建立了長老會 (Presbyterian)

至於英國 (當時指英格蘭、愛爾蘭和威爾斯),在亨利八世死後,他女兒伊麗莎白一世女皇成為了國教聖公會的最高領袖。當時除聖公會外有兩種新教徒,一種認為聖公會的宗教改革未夠徹底,仍然太像天主教,因此要繼續改革,他們叫清教徒 (Puritans);另一種認為聖公會無論如何改革,它仍然是一個政教合一的組織,因此主張完全脫離,他們叫英國分離主義者 (English Dissenters)。伊麗莎白一世雖然比父親寬容,但仍迫害所有反對國教的新教派,當然也不會放過清教徒成立的公理會 (Congregational Church) 與分離主義者成立的浸信會 (Baptist Church)

公理會是羅伯特.勃朗 (Robert Browne) 於 1592 年創立的,旨在讓教徒自治,民主地選舉執事、聘任牧師等等。這種說法當然會被「事頭婆」(英女皇) 迫害。結果勃朗被處死,不少公理會教徒逃到荷蘭,更有些乘搭著名的五月花號移民到美國,撒下了美國清教徒的種子。浸信會則是分離主義者約翰.史密斯 (John Smyth) 於 1609 年成立的。他離開英國到荷蘭學習了重浸派的思想,在那裏成立了浸信會,再把這教會帶回英國。

順帶一提,聖公會、路德會等教會,由於和天主教較接近,因此採用了主教制 (Episcopal Polity)。所以在英國,聖公會亦叫主教會 (Episcopal Church)。約翰.加爾文則是讓信徒選出牧師長老到一層一層的議會裏治理教會,即所謂長老制 (Presbyterian Polity),所以在蘇格蘭的歸正宗才叫長老會。勃朗成立的,則是完全民主的公理制 (Congregational Polity),所以叫公理會。浸信會則三種制度的分會都有,但主要是公理制。

於 1650 年時,正值英國內戰,出現了一位對英國國教不滿的年輕人喬治.福克斯 (George Fox)。據說他因為直接聽到神的說話而渾身顫抖,他主張平等自由,堅決反戰,支持廢奴,反對祭師階級,認為耶穌會透過神啟親自來指引信徒。他的教會先被國教迫害,逃到美國後又被清教徒迫害,最終聚居在費城。他們有個名字,叫「貴格會(Quakers),意即顫抖者。一個世紀以後,信徒亨利.西默爾 (Henry Seymour) 創辦了三高者必食的「桂格麥片」(Quaker Oatmeal)

到了 1738 年,聖公會裏的約翰.衛斯理 (John Wesley) 有感聖公會主要服務上流社會,對低下階層的民生問題不夠關心,亦缺乏針對他們進行的傳教工作,決心以基督的精神服務這些民眾,因此創立了循道宗衛理會 (Methodist Wesleyans)。循道會並不同意加爾文的「救贖預定論」,認為服務與善功是有價值的,也就等於支持阿民念主義。到了 1878 年,循道會的信徒卜維廉 (William Booth) 決心向罪惡、貧窮與疾病宣戰,成立了人所共知的救世軍 (Salvation Army)。約翰.衛斯理亦提出了聖潔運動 (Holiness Movement),追求屬靈經驗,結果有人開始在聚會中說「方言」(Gift of Tongues),演變成後來的五旬節運動 (Pentecostal Movement)靈恩派 (Charismatic Movement)

「五旬節到了,門徒都聚集在一處。忽然,從天上有響聲下來,好像一陣大風吹過,充滿了他們所坐的屋子,又有舌頭如火燄顯現出來,分開落在他們各人頭上。他們就都被聖靈充滿,按著聖靈所賜的口才說起別國的話來。」(Acts 2:1-4)

到了 1795 年,威爾斯人愛德華.威廉斯 (Edward Williams) 受了循道宗的影響,矢志向海外傳教,於是與同鄉的浸信會牧師約翰.萊蘭茲 (John Ryland) 合作,吸收了加爾文主義,以公理會的運作模式,成立了倫敦傳道會 (London Missionary Society,簡稱倫敦會),開始到南非與亞洲等地佈道。香港的英華書院就是倫敦會傳教士成立的。

在歐洲大陸那邊,重浸派衍生了門諾派 (Mennonite),創辦人為德國天主教神父門諾.西蒙斯 (Menno Simons)。他於 1536 年脫離天主教會,加入瑞士的重浸派,但他反對重浸派激進的抗爭方式,提倡溫和地改革。

同樣提倡溫和改革的重浸支派還有奧地利雅各布.胡特爾 (Jacob Hutter) 所創立的胡特爾派 (Hutterites)。胡特爾在 1536 年被判火刑,他的信徒輾轉逃到加拿大,在那裏繼續發展。

在 1693 年的時候,門諾派的其中一位領袖雅各.阿曼 (Jacob Amman),反對教會對叛教的信徒採取寬容的態度,因此成立了保守的門諾派,即後來的阿米什人 (Amish),今天主要活躍在美國東岸的賓夕法尼亞州。由於他們拒絕現代化,不用汽車與電力等設備,現在仍是騎馬車出入,因此很容易辨認。


馬丁.路德的路德會,也就是大家熟悉的信義會

信義會在 1670 年時,出現了新教裏的神秘主義流派,叫虔敬主義 (Pietism),創辦人為施本爾 (Philipp Jacob Spener)。施本爾把歸正宗理論引入信義會,重視個人修行、團契聚會與查經。虔敬主義影響了後來和拿破崙打仗的普魯士王腓特烈.威廉三世 (Friedrich Wilhelm III)。腓特烈.威廉三世是歸正宗教徒,卻娶了位信義宗的皇后,結果無法一起參與聖餐。他於是下旨把兩個教派合一,成為普魯士聯合會 (Prussian Union of Churches),其基礎就是虔敬主義。英國約翰.衛斯理的聖潔運動,也是受了虔敬主義影響。可以說,世界宗教的共通語言,就是「不立文字、與神契合」的神秘主義。

到了 1799 年,信義會開始派傳教士到海外傳教,這個組織用德國萊茵河為名,中文萊茵的諧音就是禮賢會 (Rhenish Missionary Society)。此外,在瑞典的信義會於 1884 年在美國成立了播道會 (Evangelical Free Church),並把來自丹麥、挪威等北歐國家的美國信義會整合起來。香港的播道醫院就是播道會開辦的。

由於香港曾經是英國殖民地,從英國而來的聖公會、浸信會、循道衛理等教會都比較為人所熟悉。

宣道會 (Christian and Missionary Alliance) 則是由一位加拿大的長老會牧師宣信博士 (Albert Benjamin Simpson) 於 1887 年成立的,目的是向全球宣教。還記得長老會是加爾文主義的蘇格蘭支派?所以宣道會其實是加爾文主義在加拿大的延續,當中也受到了英國清教徒的影響。宣信博士後來成立了今天紐約的乃役大學 (Nyack College)。此外,宣道會在上海培訓了一位叫趙世光的牧師,他於 1943 年時在上海創立了靈糧堂 (Bread of Life Christian Church)

在香港成立了幾十間學校的中華基督教會 (Council of the Church of Christ in China),則其實是長老會倫敦會公理會於 1918 年合併而成的,因此他們的會堂也叫「合一堂」。追溯源頭,也算是約翰.加爾文的流派。

再加上於 1833 年預言末日的美國人威廉.米勒 (William Miller) 所創立的基督復臨安息日會 (Seventh-Day Adventist Church)、於 1829 年從神秘金片上的「改良埃及文」翻譯出《摩爾門經》(The Book of Mormon) 的美國人約瑟.斯密二世 (Joseph Smith Jr.) 所創立的耶穌基督後期聖徒教會 (Church of Jesus Christ of Latter Day Saints;即大家所謂的「摩門教」) 等等,就組成了香港今天的新教面貌。

根據 2013 年大公報的統計, 香港不同教派的教徒人數依次為:

宗派信徒會堂
浸信會45,00083
信義宗43,000130
中華基督教會25,50032
聖公會22,00035
耶穌基督末世聖徒教會14,00025
循道衛理11,40017
宣道會11,000-
五旬節聖潔會4,00017
基督復臨安息會3,500-
救世軍1,70019

2015-11-09

Death Anxiety (死亡焦慮與永生信仰的研究)

「死亡」讓不少人產生焦慮,以致大家連日常說話都會有所避諱,會說「走咗」、「釘蓋」、「賣鹹鴨蛋」等等。想到自己的死亡時,壓力就會更加大了。因此,有說宗教的源頭就是對死亡的焦慮與恐懼。如此說來,宗教必需能就著死亡提供一個讓人安心的說法,才能吸引大批徒眾、流傳千年。世界上最大的宗教支派,都對死亡有獨特的看法。基督教強調的,正是耶穌的死而復活,是眾宗教裏唯一由教主親證有永生的宗教,自然能歷久不衰。佛陀當初離開皇宮去修道,也是因為遇上了人的衰老、疾病、死亡,才立志要解脫。當他得道後初轉法輪,一開始講的四聖諦,亦是由生老病死所帶來的痛苦開始。然而,佛教對死亡的回應,並不是一句「有永生」那麼簡單。以下是小弟的研究摘要。

文獻回顧


事實上,如果沒有宗教,普遍人會把對死亡的焦慮抑壓在潛意識之下,而這個焦慮卻會在盲目的追求物質與財富上顯現出來。簡單點說,越怕死的越想發達。因為財富某程度上提供了一種安全感。不過,心理學家已證明了死亡焦慮所導致的物質主義,反而會降低生活質量,令人更不快樂。相反,越有信仰的人越淡泊名利,生活卻更快樂與滿足。


然而,佛陀並無保證有天堂或永生。當有人問他人死後還存不存在時,佛陀以「偉大的沉默」來回應 (SN 44.10)。若你再追問,佛陀就會反問你:生命的本質是什麼?如果要問死後有沒有天堂,你首先要問升上天堂的那個「你」是什麼?既然不會是已在腐朽的肉體,那是否靈魂?靈魂又是什麼?經過一輪思考,你會得出靈魂也許是「一連串的意識」,而「意識」又是由我們透過五官在外界蒐集的經驗累積出來的東西。最後佛陀會總結,生命本質是「五蘊」,即一堆組件湊在一起的結果。若它們分開成獨立的組件,便不會有生命。這個答案,跟「人死如燈滅」的說法其實沒兩樣。除了極少數有慧根的人,一般人並不會覺得能減輕對死亡的焦慮。

於是,佛教便迅速出現各式各樣的部派與論師,企圖把「永生」的概念加進佛教。先有「說一切有部」認為生命的組件是過去現在未來都同時存在的,不則你今世種下的業下世誰來清還?「經量部」批評了這種永恆論,卻又發明了「種子」的概念,能把今世的業生生世世地帶下去。最後還是出了「補特伽羅部」,把佛陀反對的永恆靈魂改頭換面,重新引進到佛教。一直到了龍樹提出《中論》,才又把這種對永生的執著打掉,開始了以智慧為基礎的大乘佛教。怎料,眨眼間龍樹的「中觀派」又演化成「唯識派」,提出了不生不滅的「阿賴耶識」,後又推出了「如來藏」,務求信徒放心,人死並不會如燈滅。再後來,禪師們這邊廂叫大家別執著生命,那邊廂淨土的阿彌陀佛卻連「天堂」都建了出來,即所謂西方極樂世界。

對死亡的焦慮,就好像陰魂一樣,老是把佛教推向永生主義。儘管先哲們如何努力,這是徇眾要求,無可避免的結果。


那是否相信永生便能減低對死亡的焦慮呢?為此,我做了一個量性研究。

研究方法


我邀請了幾十人,為我填寫了兩份問卷。一是「死亡焦慮量表」1;二是有關輪迴與復活的「信仰虔誠度問卷」2。由於一般人都不太肯定自己相信的是什麼,所以「信仰虔誠度問卷」分兩次採集數據,第一次能選多項,第二次只能選一項。文獻發現這樣的結果會較可靠。此外,我亦蒐集了一些樣本特徵,作分析之用。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按此試填,隨著收回的問卷增加,我會定時看看數據的變化,再更新這裏。

數據分析


針對樣本特徵與死亡焦慮,結果和文獻差不多,都是四十至五十歲的中年人焦慮度最高,年青與年老的人則較低。如果純粹做迴歸分析,由於是線性,所以影響不顯著 (p = .134)。女性也只是輕微地比男性高。樣本裏大部份人沒有信仰。四分一基督徒,十分一佛教徒。然而,教派與對永生的信仰可謂毫不相關。例如,在所有傾向中觀派思想的朋友裏,四分之三是無信仰的,四分之一是基督徒,填寫佛教徒而又有中觀思想的人,竟然完全沒有。大部份佛教徒是淨土以及其他大乘教派,諸如禪宗與密宗。這當然與小弟認識的人不夠廣泛有關,也受我們這個大中華區的文化影響。若同樣的研究在印度或斯里蘭卡進行,結果肯定會不一樣。數據顯示基督徒對死亡的焦慮比佛教徒低。明顯地,相信靈魂能升天堂得永生的人,比起相信「五蘊皆空」的人,是較不會懼怕死亡的。


如果比較教派與信仰之間對永生觀念的影響,則明顯是後者較重要。無論什麼教派,都有人相信靈魂不滅,但相信淨土思想的,大部份相信有「靈魂」能永生;相信中觀的,一半人信輪迴一半人傾向相信「人死如燈滅」的虛無主義。淨土信徒相比其他大乘教派有著較低的死亡焦慮。這也不難理解。不過,由於我得到的淨土樣本太小,所以結果不顯著。「信仰虔誠度問卷」兩次採集的數據結果如下:


整個研究裏最重要的分析就是信仰裏永生觀念與死亡焦慮的關係。數據證明,相信虛無主義的,比相信輪迴的更焦慮;相信輪迴的,又比相信復活的更焦慮。因此,相信基督教的,較佛教的焦慮感低,就像相信淨土的會較其他大乘教派有較低的死亡焦慮感一樣。這裏面有兩個推論。第一,相信永生的人,較不焦慮;但如果永生是以輪迴的形式進行,而下一世又有機會掉進地獄、餓鬼、修羅等惡道,那死前還是會比較焦慮的。第二,相信要靠自己努力才得享永福的人 (即「自力」),會較相信透過恩寵 (即「他力」) 便能得救的人更焦慮。這亦是理所當然的:


結論


首先,這研究證明了用永生觀念比用教派更能推斷對死亡的焦慮程度。事實上,「佛教」或「基督教」等宗教本身就有無數的支派與思想,不能簡單地當成一個宗教來研究。其次,永生都有很多種形式,也分如何才能有更理想的永生。這些最終都會影響信徒對死亡的焦慮感,最終影響他們生活的質量與快樂。

後記


這是我應承了會與參與研究的朋友們分享的研究結果,在此我再多謝各位的協助。論文原文二萬五千多字,參考了過百份期刊,我就不詳述了,撿了重點在這裏說一下,免得再浪費大家太多時間。歡迎各方賢達指正與交流,亦請大家若要引用時註明出處在這裏,謝謝。

參考


1 Pascal Siegers, "Reincarnation Revisited: Question Format and the Distribution of Belief in Reincarnation in Survey Research," Survey Methods: Insights from the Field (2013).

2 J. Tomás-Sábado, J. Gómez-Benito & J. T. Limonero, "The Death Anxiety Inventory: A Revision," Psychological Reports, 97 (2005): 793-796.

Shack (小屋)

我經常提到兩個概念:第一,任何宗教都有三個組成部份;第二,很多古老宗教都有三位一體。三個組成部份分別是:創世的傳說 (創造論Cosmology)、痛苦的根源 (神義論Theodicy)、解脫的方法。三位一體則分別是:創世、運轉、末日。前者可以是「聖言、原罪、救恩」,也可以是「梵、苦集、滅道」。後者可以是「父、靈、子」,也可以是「梵天、毗濕奴、濕婆」。但這一切,都可以用一句說話總結:宗教是為了解除人生的痛苦而出現的。

如果你相信佛陀的因緣法,痛苦來自「求不得、愛別離、怨憎會」,即「想要的東西得不到、得到的東西又復失去、想避開的又老是出現」,那解脫的方法就很簡單,只要你訓練你的思想,不想要任何東西,不憎恨任何東西,明白所有東西都是短暫的或所謂「無常」的,那就不會有痛苦了。正如老子所說:「執者失之……無執故無失」。

就算你只相信業報,那你的痛苦也不過是前生種下的惡業,與人無尤,那你也能夠心甘情願地受罰。馬克思曾明白指出「宗教是人民的精神鴉片」,讓人接受痛苦,以致宗教經常被當權者利用來麻醉被壓迫者。

然而,如果你相信神,那就麻煩了。特別是,如果你相信的神是「緩於發怒,富於慈愛」(Ex 34:6) 的話,那在生命中的不幸面前,便很難不遷怒這個神不仁。如果中間牽涉到有壞人做成這些不幸,則很難不怪責這個神不公,讓這些壞人逍遙法外。如果你相信神是全知的,包括知道所有將要發生的災禍,且又是全能的,能阻止所有災禍的發生,但祂卻偏偏什麼都沒有做,讓好人白白受苦,則很難不抱怨這個神不義。若你的神不仁不公不義,那又如何能信靠祂,把一生付托給祂呢?

因此,在遇上種種的悲痛時,佛教徒更加相信佛法,基督徒則更加遠離神。這就是《小屋》(The Shack) 的主角的經歷,亦很大機會是作者威廉.保羅.楊 (William Paul Young) 的親身體會。主角因為變態殺人犯而失去愛女,作者則四歲開始被傳教士父母所服務的族群性侵,一直到自己進入了神學院為止。有這樣的經歷,卻還能繼續相信神的本質是善與愛,本身就需要一個奇蹟。《小屋》是作者試圖把神的想法解釋給自己兒女聽的故事,也是一個嚐試把三位一體的奧義形象化的故事。

如果你是頑固保守派或基要主義者,你可以批評這書是異端。但你不能抹殺作者的想像力。例如他會問:如果你有五位兒女,要你判其中最不聽話的兩個下地獄受永苦,你會判那兩個?如果你做不到,那你怎能怪神不處罰壞人?好人壞人都是祂的兒女嘛。兒女不聽話,傷害的是父母的面子,但不損害父母對他們的愛。也可以說,已為人父母的,會更明白神的愛。

他又會問:你把一件事情判斷成好壞的標準在那裏?有那一次不是主觀的?你又憑什麼認為已經發生的事不是好的呢?如果你總把自己當成法官,連神都拿來審判,說祂不仁不義,你又是否太驕傲了點呢?

這些都是好問題。書中沒有一處引用聖經或神學理論,但處處是精彩的神學闡述。神學或哲學,本來就沒有絕對正確的答案,重要的是思考過程。《小屋》是一個情景設定,讓基督徒好好思考一些本以為理所當然的問題,裝備好自己去面對人生的無常,並提供一個對三位一體的想像,讓你更具體地領會神如何是愛與寬恕的體現。

2015-10-06

CEO (帝王之學)

最近與幾位相識多年的老朋友聊天,都是一間公司或一間機構的負責人。有新官上任的,有窮極思變的,也有意興闌珊的。作為一個組織的領導人,學名 CEO,俗稱「老闆」,想必是意氣風發吧?卻都是啞子吃黃蓮,有苦自己知。

說到底,只有用自己的錢創業的才算是真正的老闆。若你有合伙人、有找人融過資、或是背後有控股公司,那你上面還是有終極的老闆,即所謂董事會。董事會的董事們一般早已賺過第一桶金。他們把錢押在你身上,不只是為了利,也是為了名。例如想在內地股熱炒的時候摻一腳,或想成為新興科技界中的一員見見報等等。曾聽過某退休總裁,腰纏萬貫,卻沒搞過上市,自覺和老朋友打高球時搭不上嘴,因此去了搞創投。也有退休高層,為了再戰江湖,到非牟利機構撈個董事會主席來出出風頭。

姑勿論動機如何,結果都一樣:首先,董事都想用最少的投資,贏最大的彩頭。於是,作為 CEO 的,搞盡腦汁簽單賺錢,公司資源卻沒法投到賺錢的項目上,反而用在裝修門面上,因為這樣才能讓董事在投資人心裏留下印象,幫助上市,或在朋輩間揚威。甚至有位董事,要求 CEO 把自己的物業租下來,然後把錢都用來裝修那物業。情況好一點的,就是要求 CEO 把資源投放到高新科技的開發上,卻又同時要求收支平衡,不用增資。CEO 於是天天為現金流而煩惱。

其次,董事們大部分都不太明白「管治」(Governance) 與「管理」(Management) 的分別,特別是在人事問題上。董事們總擔心 CEO 會把自己的錢花在他的親朋好友身上,於是無論聘用與辭退,甚至事無大小,都要一一過問。當 CEO 的,營運的大多是初創企業,無名無利,不是親朋好友,又有誰願意放棄高薪厚職來趟這渾水呢?

最後,就是管理上的痛苦。董事們投錢,當然有個對回報的期望;每當有延誤,自然開火炮轟。然而,今天的員工,受軟不受硬;你來點辣招,他們就不幹。最狠的,是整個機構的員工罷工,要求與董事會對話。董事們當然就怪 CEO 沒有作好橋樑的角色,弄到這般尷尬的田地。總之,CEO 就是左右不是人,是個名副其實的夾心人;承擔所有老闆的壓力,卻沒有做老闆的自由與快感。

這個時候,我就會介紹朋友們讀《莊子》。

年輕時不懂,以為《莊子》是武術秘笈,甚至是教人得道升仙、長生不老的經典。不是說「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嗎?不就是教大家打通任督二脈?卻沒留意,《莊子》多次強調生死不過是自然規律,長短也不過是相對而言。先秦諸子著書立說的對象,主要是帝王。有些作者是希望能被君王重用,飛黃騰達;有些則希望能被聽取,止息干戈。因此,一天未站在領導的位置,不管是大領導還是小領導,便不容易理解他們的著作。

《莊子》的對象,則很多時是地方儲候與有識之士,告誡他們別因為貪戀名利而最終把命玩丟了。特別是在《雜篇》。以下是一些精彩節錄,白話部分為陳鼓應教授的語譯。

背負一個團體的擔子是很重的。田子方是一位逍遙得道的人。當魏文侯見過他之後,感歎地說了一句:「夫魏真為我(魏國真是我的包袱啊)!」《田子方》。

那,當初為什麼又要來受苦呢?《徐無鬼》有這麼一段,讓我拍案叫絕:

知士無思慮之變則不樂,辯士無談說之序則不樂,察士無淩誶之事則不樂,皆囿於物者也。 招世之士興朝,中民之士榮官,筋力之士矜難,勇敢之士奮患,兵革之士樂戰,枯槁之士宿名,法律之士廣治,禮教之士敬容,仁義之士貴際。

農夫無草萊之事則不比,商賈無市井之事則不比。庶人有旦暮之業則勸,百工有器械之巧則壯。錢財不積則貪者憂,權勢不尤則誇者悲。勢物之徒樂變,遭時有所用,不能無為也。此皆順比於歲,不易於物者也。馳其形性,潛之萬物,終身不反,悲夫!

智謀之士沒有思慮的變化就不會快樂,口辯之士沒有議論的程序就不會快樂,好察之士沒有明辨的事端就不會快樂,他們都受外在所拘限。 招搖於世的人立足朝廷,中等的人以爵祿為榮,筋力強壯的人以克服阻難自矜,勇敢武士奮發除患,戰鬥英雄樂於征戰,山林隱士留意聲名,講求法律的人推廣法治,重視禮教的人整飾儀容,崇尚仁義的人貴在交際。

農夫沒有耕種的事就心不安,商賈沒有貿易的事就不快樂。眾人有朝夕的工作就會自勉,百工有器械的技能就氣壯。錢財不能積聚而貪圖的人就會憂慮,權勢不能掌握而狂徒就會悲傷。執迷於權勢財物的人喜歡變亂,遭逢時機而後有所用,〔這種人〕不能安靜。這些人都是逐時俯仰,拘限一事而茅塞不通的人。馳縱身心,沉溺外物,終生不悟,可悲啊!

反觀我的朋友們,本來都在大機構裏有份穩定的工作,卻總覺得浪費了自己的才能,虛渡著光陰;再給別人捧一捧,就飄飄然地答應了這份苦差,最終騎虎難下。為什麼不能一走了之呢?因為公司初創,無論客人與員工,當初都是仗義幫忙;走到今天,早已是一屁股人情債啊!

市南宜僚便曾勸魯侯別再戀棧權位,放下一切,浪蕩江湖。他舉了個例子:狐狸和豹子,行動已經很小心,洞穴亦很隱蔽,為什麼仍免不了被補捉呢?說到底就是因為它們的皮太珍貴了。朋友們的「皮」,就是他們的履歷、他們的名聲。其中一位,太太得了癌症,都不肯把佔用他所有心力的工作辭掉,也是因為捨不得辛苦建立的公司品牌與江湖地位。

魯侯把話說白了:「彼其道幽遠而無人,吾誰與為鄰?吾無糧,〔我無食〕,安得而至焉?(那裡路途幽遠,沒有人民,我和誰作伴?我沒有米糧,怎麼能夠到達呢?)」市南宜僚說:「少君之費,寡君之,雖無糧而乃足……故有人者累,見有於人者憂。(減少你的費用,節制你的慾念,雖然沒有糧食,也夠了……所以役用別人的就有累患,被人役用的就有憂患。)」《山木》

「負累」與「憂患」還不是最大問題,「憤怒」才是最大的敵人。一旦你成為領導,無論你多能幹,你都需要透過別人才能把工作完成。一旦你有壓力,資源又不足,怒氣便會不受控制地冒起,每天都在挑戰你的修為,殘害你的身體。所以市南宜僚接著說:

方舟而濟於河,有虛船來觸舟,雖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則呼張歙之;一呼而不聞,再呼而不聞,於是三呼邪,則必以惡聲隨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虛而今也實。人能虛己以遊世,其孰能害之

並起船來渡河,有只空船撞上來,雖然有性急的人也不會生氣;假如上面有一個人,就會喊著:『撐開,後退!』喊一聲聽不見回應,再喊一聲仍然聽不見回應,於是第三聲就一定惡聲惡氣地隨口罵起來。起先不生氣而現在生氣,這是因為起先空船沒有人而現在卻有人。人如果能以『虛己』的態度悠遊於人世,誰能夠傷害他!

領導是寂寞的。每天來見領導的人,總是有一大堆要領導解決的問題,以及一大堆虛假的說話。難得有人和魏武侯真誠地聊聊天,魏武侯便開心不已。下屬不明所以,徐無鬼解釋道:「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側乎 (很久了,沒有人用純真的言語在我君主的身旁談笑了啊)!」《徐無鬼》。

其實,員工也不是存心要欺騙領導,只是實在壓力太大了 (據說諾基亞也是這樣倒下的)。《則陽》裏有很清楚地說明了問題的本質:

匿為物而過不識,大為難而罪不敢,重為任而罰不勝,遠其塗而誅不至。民知力竭,則以偽繼之,日出多偽,士民安取不偽!夫力不足則偽,知不足則欺,財不足則盜。

隱匿真相而責備百姓不知,製造困難卻歸罪人民不敢做,增加事務卻懲罰人不勝任,延長途程卻加誅人的不能達到。人民知窮力竭,就以虛偽的來應付,〔人君〕常做偽事,士民怎能不虛偽呢!能力不足便做假,智慧不足便欺騙,財用不足便盜竊。

明知負累,卻退不下來,那有修養的人應該怎辦呢?《庚桑楚》裏描述了一個「天人合一」的領導:不單寵辱不驚,上下調和,隨機應變,就算因為劇情需要而發怒,也只是裝作憤怒而不動真氣。這個目標好像比一走了之更難。這,就是帝王之道,真正的「內聖外王」:

介者拸畫,外非譽也;胥靡登高而不懼,遺死生也。夫復謵不餽而忘人,忘人,因以為天人矣。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為然。出怒不怒,則怒出於不怒矣;出為無為,則為出於無為矣。欲靜則平氣,欲神則順心,有為也欲當,則緣於不得已,不得已之類,聖人之道。

刖足的人不拘法度,超然於毀譽之外;徒役的人登高而不怖懼,超然於死生之外。解除了怖懼的心理使精神無所負擔而超然於人我的區分,超然於人我的區分,這便達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了。所以能做到崇敬他而不欣喜,侮慢他而不憤怒,只有合於自然和氣的狀態才能這樣。怒氣雖發並不是有心的發怒,那麼怒氣出於無心而發了;在無為的情況下有所作為,那麼這我作為是出於無為了。要寧靜就要平氣,要全神就要順心,有所為要得當,就要寄托於不得已,應事出於不得已,便是聖人之道。

2015-08-30

Mature (長大)

除著人長大,變得成熟,對同一件事就會有不同的領悟。

最近終於聽過被所謂「瘋狂洗版」的《耿耿於懷》、《念念不忘》與《羅生門》三部曲。很久沒有聽過流行曲(很多時實在聽不清楚在唱的內容是什麼),但黃偉文先生寫的這三首歌,讓我感受良多。不知有多少純情男生,總以為舊情人會對過去念念不忘,哼著「你現在還好嗎」;但男人長大後,有天會明白:男人太容易拿起,放下卻太難;女人不容易拿起,卻大都能瀟灑地放下。



人長大,也學會欣賞很多以前沒留意的東西。例如以前會聽旋律和歌詞,現在卻會留意編曲。看齣電影,除了劇本和演技,也會為化妝、服飾、燈光、音樂等等而讚歎。以前讀書,讀明白了意思;現在再讀,才讀明白了意境。

人長大,明白了以前一句歌詞的意思:「讓軟弱的我們/懂得殘忍」。我以前的師傅,是亞洲最兇的老闆,退休後卻享受茹素學佛,證明當時的「殘忍」,是迫出來的。有個故事是這樣的:「狐狸與斑豹,住在深山的岩洞裏,晝伏夜出,餓極也不敢跑到人多的地方覓食,最後卻還是被人用陷阱抓起來了--那是因為牠們身上有珍貴的皮毛。」故事是一位高人(熊宜僚)對他的國君說的,而「皮毛」則暗喻國君所擁有的權位與臣民。不放下,就會漸漸失去本性,變得殘忍,最後連生命也丟了。

人長大,明白連殘忍都有高下之分。就說罵人吧。善良的人會用「為什麼」開始:為什麼你這樣對我?為什麼你背叛我?為什麼你不聽我的說話去做?為什麼事情會變得這樣糟?這個「為什麼」,剌激了對方去回答「因為」。放是持續的質問,換來一個又一個的謊言、藉口、控辯陳詞和歷史故事。費時失事之餘對問題毫無幫助。至於高級的罵法,我就不在這裏說了。因為,殘忍本身,是不肯放下的後果。

長大了,拿得起,放得下,就不用殘忍,就能重返本性了。

2015-08-03

Context (成語莊周)

四字成語不少都有它們的典故。後人望文生義,卻把許多成語的意思扭曲了。比較原典的主旨,意思就更是大相逕庭。這裏特別把典出《莊子》的一些成語列出為例。

你家裏有件大家具,佔地方又沒用處,你會說它「大而無當」。然而,在「大而無當」的典故裏,形容的不是實物而是說話。故事裏接輿向肩吾提到遠方有位神人能餐風飲露並騰雲駕霧,肩吾卻覺得接輿「大而無當」,即大話連篇沒有邊際(當,即邊際),我們俗語說「吹到無譜」的意思。那莊子為什麼要說這個故事呢?

「大而無當」出自《逍遙游》。《逍遙游》提到不少體積大、壽命長、道行高的人或物,目的是告訴大家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當我們在世間為功名營營役役的時候,有人卻活在更高的層次,活出更高的境界。當你管治的智慧備受讚賞時,莊子說那是「小知」(知,通智),而「小知不及大知」。什麼是「大知」?能活得逍遙自在才叫「大知」。當你到達那個境界,你便不會再對人世間的名利有興趣了。所以當堯想把王位讓給許由時,許由答到:「雖然都是殺豬宰牛,但搞祭祀的,又怎會降格去當廚子呢?」(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這也就是「越俎代庖」原來的意思:不是越級幹自己沒能力幹的事,而是降級去幹自己不想幹的事。

「朝三暮四」是另一個很多人誤會的成語。現在的用法是說別人反覆無常,甚至用情不專、見異思遷,彷彿是朝「小三」、暮「小四」的意思。最有趣的,是不少人都知道原來的故事,卻依然扭曲了這個成語的意思。故事是說養猴子的人早上餵三升橡子、晚上餵四升橡子,猴子們很不滿;養猴人於是改成朝四暮三,猴子們便高興了。因此,「朝三暮四」的意思是用心計使人上當。《二程全書》便曾有「朝三暮四之術」的說法。那莊子又為什麼要說這個故事?

「朝三暮四」出自《齊物論》,旨在說明真理是不會也不能越辯越明的。莊子認為百家爭鳴,其實沒有誰是對的,也沒有誰是錯的。當時有人認為人性本善,有人認為人性本惡;有人認為社會需要道德規範,有人認為社會需要放任自由;有人認為宇宙有個開端,也有人認為宇宙循環不息;有人戀棧生命,有人視死如歸。這些,都只是對天理與人性的局部描述,都是「吹」(不錯,莊子那時候已經用「吹」這個字)。當我們在辯論生命是永恆還是短暫,宇宙是生滅還是循環時,就如同我們在辯論「朝三暮四」還是「朝四暮三」才對才好一樣。因此,《齊物論》裏最著名的一篇,就是莊周夢蝶:究竟是莊子剛才夢到自己變成蝴蝶呢,還是蝴蝶現在夢到自己變成莊子呢?也許兩個說法都對,反正誰也不能說服誰。

如果你請一位經驗老到的師傅,去幹一件很簡單的事,我們會說他「游刃有餘」。很多人以為是操刀者仍有餘力,但原文是「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指很薄的刀刃遊走在骨節間的空隙,還剩下很多空間運轉。不錯,這句成語正是來自著名的故事「庖丁解牛」。

「游刃有餘」出自《養生主》。顧名思義,目的是教大家養生。注意,不是長生不老,因為那是違反自然的;而違反自然就是違反老莊思想。對老莊來說,面對死亡,人要有「安時處順」的態度:四季既是自然循環,便不應傷春悲秋。反正「指(脂)窮於為薪,火傳也」(薪盡火傳)。不過,由於人們汲汲追求知識與名利,結果把自己困在樊籠裏,鬱鬱早逝,無法「盡年」(即享盡天年)。「游刃有餘」,就是叫大家凡事不要強求,要順應自然,保存本性,才能益壽延年。至於篇內提到「緣督以為經」,由此衍生出今天的氣功養生法,則未必是本意(督,有中虛之意)

別人對抗能力比自己強大很多的敵人,我們會說他「螳臂擋車」。這是個很形象化的成語,幾乎一看便明。那莊子裏的「螳螂」與「車」又是指什麼呢?

「螳臂擋車」出自《人間世》。此篇主旨很簡單:伴君如伴虎。原文是一位叫顏闔的賢士,準備去輔助衛靈公的太子,友人蘧伯玉叫他千萬不要以為自己有才能便隨便規勸太子,要順著他的脾性來誘導,否則便像螳螂舉臂想擋著車子一樣:不自量力。推而廣之,越想成為有用的人,便越短命。《人間世》通篇列出了無用的樹、不祥的牛、畸形的人等等,皆能「終其天年」;反而孔子等「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有才之士就凶多吉少了。諸葛亮的一句說話能把智者的態度完美概括:「茍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不過,不管是當年的諸葛孔明,還是今天的商賈名流、學者賢達,可能幼受庭訓要做個有用的人,都紛紛放棄舒適的生活,投身凶險的政界。不管是真心要貢獻社會還是要流芳百世,內心必然相信自己的能力足夠「擋車」吧。

本來關係密切、肝膽相照的兩人,後來卻倒戈相向,猶如敵國,是成語「肝膽楚越」意思。

「肝膽楚越」出自《德充符》。主旨也很簡單:不應以貌取人,而要看其人的德行是否符合大道。原文是說有位被砍了足的大師叫王駘,他整天不說話,但學生比孔子還多。孔子的學生不所以,孔子於是解釋說:王駘已領悟到萬物都是一體的境界,因此順應自然而一無所求。我們還是會看到傷與健、富與貧、高與低、死與生等差異,好像楚與越兩個敵對國一樣;王駘則看到萬物如肝膽等臟腑一樣,都是一個整體。《德充符》裏不少有關殘疾人士的故事,都是要闡明「才全而德不形」、「內保而外不蕩」的現象。簡單來說,高人都是深藏不露的,不會自鳴得意。

兩個識於微時的少年,在貧困的時候互助幫忙,我們會用「相濡以沫」來形容;到他們長大,加入了不同的社團,我們又會用「相忘於江湖」來形容。這與莊子原文可謂完全無關。

「相濡以沫」出自《大宗師》。此篇描述到達「天人合一」境界的「真人」。原文的確是說兩尾魚在乾涸的水池裏互相用唾沫來濕潤對方。不過莊子原意是叫魚兒把對水的需要忘掉,才能與天地間的大道契合,成為真人。世人很努力地把財富與權位小心地收藏與保護,好像把船藏在山谷裏一樣(藏舟於壑),卻不知道變幻得失原是永恆;世人驗身節食做運動吃營養劑甚至整容打羊胎素等等,卻不接受衰老疾病死亡實是無可避免的自然過程。這些行為,都是徒勞無功的,應該把對「生」的渴望忘掉。篇中提到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等人是「莫逆」之交。怎樣才算「莫逆」呢?明白生命(生死)與自然(無)本為一體,便是得道者,便能與其他得道者成為「莫逆」之交。篇末借顏回的口說出得道的過程:忘掉肉體、感覺、心智等,與大道渾然成為一體,到達「坐忘」的境界(就是「五蘊皆空」的境界),才能稱得上為「大宗師」(師,即自然的大道)

個人認為,「虛與委蛇」應該是與原本文義距離最遠的成語。它今天是假意慇懃、敷衍應付的意思,但原典卻是把心清空、隨物變化的意思,是很高的道行。

「虛而委蛇」出自《應帝王》。「委蛇」即逶迤,因此「虛與委蛇」並不是假裝給你一條蛇的意思。話說鄭國有位神巫叫季咸,算命其準。列子的老師壺子決定挑戰他,連續四天給他看四個完全不同的氣色:一天死氣沉沉、一天生氣盎然、一天深不可測、一天卻飄忽不定,結果把季咸嚇走了。「虛而委蛇」正是最後一天的狀態。那莊子又為什麼寫這個故事呢?《應帝王》是寫給「帝王」看的,目的是勸他們無為而治,實施小政府政策,以不擾民為上,就像壺子虛空自己,隨物變化,「虛而委蛇」,才是最高境界。勉強人民遵行仁義禮法,就像勉強為渾沌開竅一樣,七日而亡。

再者,仁義禮法只能防止小奸小惡,卻會助長大奸大惡。這正是外篇「盜亦有道」原來的意思,是諷刺所謂聖人們所制訂的聖法,其實弄巧反拙,害人不淺。今天常被用來形容當賊的也會講仁義,也是與原文相去甚遠。

《逍遙游》、《齊物論》、《養生主》、《人間世》、《德充符》、《大宗師》、《應帝王》等七篇統稱《內篇》,為莊子自著。《外篇》與《雜篇》則大概是他的徒子徒孫附加的。《內篇》七篇是莊子的精華。若要記著它們的主旨,只需記著「大而無當」、「朝三暮四」、「游刃有餘」、「螳臂擋車」、「肝膽楚越」、「相濡以沫」、「虛而委蛇」等七個成語原來的意思就成。首先,人生有更高更逍遙的境界,你別說這話大而無當。你要是和我爭論,也是朝三暮四之爭,表達不出萬物一體的真理。加上我不會和你爭,因為麻煩的事我不幹,只會游刃有餘,好能身心健康。你要是覺得我這樣對人間太沒貢獻,我則勸你別螳臂擋車,四處炫耀自己的才德。因為真正有才德的人是不會把人肝膽楚越,以外表與功績分成高低的。你要成為一代宗師,便不要相濡以沫,苟且偷生,而要把得失甚至生死都忘卻,完全順應自然。你若最終成了帝王,那就請你什麼都別幹,每天虛而委蛇,便是德政了,也是萬民之福!

2015-06-28

Condemnation (定罪)

今早在本港台第一次看到平約瑟 (Joseph Prince) 牧師的講道,說得甚為精彩。然而,講道的內容,卻牽涉信仰裏一個基本的命題:得救是靠「自力」還是「他力」?

平牧師的邏輯大概如下:我們生活裏有很多痛苦,諸如醫不好的疾病、戒不了的惡習、救不到的婚姻、付不起的帳單等等。這些問題,根源自壓力。壓力,又來自恐懼。那恐懼呢?來自被定罪 (Condemnation)。他說,在聖經裏,「恐懼」第一次出現,是在亞當違反誡命,吃了「知善惡樹」的果子後 (創 3:10)。然後,他得出一個跳躍式的推論:「知善惡」,就是誡律。我們正是因為嚐試靠自己去遵守誡律,卻因為人性本身軟弱,而屢屢犯錯,就是獨處一室,也會感到十夫所指,所以才出現恐懼與壓力,最終導致生活裏的種種不幸挫敗

那怎麼辦呢?他提出讓聖神/聖靈進駐我們的心靈,讓基督的恩寵/恩典引導我們的生活。那我們就自由了,可以「從心所欲而不逾矩」,自此變得美麗、健康、快樂等等。

這個,正是舊教 (天主教/東正教) 與新教其中一個重要的分別,後者主張「因信稱義」,也是佛門諸宗與淨土宗的分別 (詳見前文《他力》)

這種說法,並沒有不對,卻有可能導致大家不再為自己生命負責、從此放浪形骸的後果。反正全能的神自會撥亂歸正,祈禱「爾旨承行」就成了。

很多時,在這個世界裏,不走極端就是真理,走向極端就是歪理。不同的教義適合不同的人,無所謂對錯,都是方便法門。佛陀曾經有位弟子在修行時對自己太苛刻,碰巧他出家前是樂師,佛陀於是問他:「弦線是太緊好還是太鬆好?」答案當然就是「適中」最好,也是「中道」的一個實踐。

平牧師的講道,適合很努力去當基督徒的朋友。對本身信奉享樂主義的朋友,就未必適合了。不過我個人仍是比較喜歡天主教裏相信人要配合神去一起努力的教義,然後利用修和聖事 (即告解) 去減輕罪咎感。尋求修和的過程本身,竟是我最常體現神臨在的時候。

話說回來,平牧師的背景都頗特別:父親是印度錫克教徒,母親是華人,在馬來西亞受教育,在新加坡成立新創世教會,卻巡迴到美國最大的教會講道。有興趣可以到網上看他的精彩表演。

2015-06-21

By-Product (副產品)

今早與一位老朋友聊天,大家都覺得工作太過累人。他於是又一如既往地提出好多創業點子,其中包括專業培訓服務。

我想了想,把這些年的經驗總結成一句說話:要用時間換錢的生意,是不會發達的,因為我們最有限的資源,就是時間,就是生命本身。

其次,創業的人只要有一絲「私欲」,便註定失敗。貪婪並不是發達的基礎。要解決別人的問題才是成功的關鍵。小則為乘客找的士,大則為中小企找海外買家,這些生意才會成功。如果你要解決的,正是上天要你解決的,那過程縱然辛苦,你也不會累。否則,你每天都會累得不想上班。

發達,是盡力完成上天使命時的副產品,卻不能是目的。

同樣,健康是副產品,不是目的。把生命用在延長生命上,難道不是有點傻?君不見,有心願未了的人,生命力特別頑強,抵抗力自會提高?

美麗,是副產品。相由心生,心裏善良豁達的人,自然歡容。

還有無數人人都渴望擁有的東西,包括尊重、魅力、口才等等,絕不會是什麼領袖訓練班可以練出來的。它們是人格、經歷、學識等等的累積,漸漸出現的副產品。

最重要的,是要明白快樂本身,也是副產品。一心追求快樂的人,是不會得到快樂的。

結論:大家還是仔細聆聽上天指派的下個任務吧。如果下一個任務不牽涉私欲,又進行得頗順利,所謂如有神助,那便錯不了啦。

2015-06-15

Virtue (善惡)

有天,學生在為花園除草,一時感歎地說:「天地之間,為什麼善很難培養,而惡則很難除去?」

老師於是說:「上天對生育花與草是一視同仁的。只是你要賞花,才覺得草是惡;若我要的是草,便覺得花是惡。那全看你內心的想法。」

學生問:「那豈不是無善無惡?」

老師說:「無善無惡,是天理;有善有惡,則是氣動。」

學生問:「無善無惡?這是否佛、道思想?」

老師說:「只是無善無惡,不過是無知覺。聖人是會循著天理去存善去惡,卻不帶一點私欲。」

學生問:「那究竟如何除草才是循著天理?」

老師說:「如果除草是因為草已經開始妨礙花的成長,那便除吧。但若除不盡,也不用心煩,反正是天意。若動機是要看到更多你喜歡花、消滅討你厭的草,那你會有個感覺:累。當你覺得累了,你便不是循著天意,而是追隨一己的私欲了。所以平常亦要多反省:目己每個行為背後的動機是什麼?記著:『循理便是善,動氣便是惡』。訓練自己事事循理,便叫『誠意』,也就是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基礎。」

這位老師,名叫王陽明

Home (家是一份工)

有位任職銷售的朋友在客戶願意簽單後,才發覺公司審評合約的過程障礙重重。原因無他,在資源緊絀的機構裏,除了對外銷售外,對內銷售 (Internal Selling) 亦不可忽略。

同樣,有位任職銀行的朋友跟我訴苦,說辛苦一整天後回到家裏,不單一點安慰也沒有,還麻煩一大堆,為子女為傭人等問題跟太太爭執,還被冤枉有外遇等等。我們聊了半天,什麼原生家庭系統、發展心理學、信仰等等,但最後我仍只有一句話:家,不是歇息的地方,是另一份工。一份只有付出,沒有收入;只有努力,沒有讚賞;只有增聘,沒有辭退;只有入職,沒有離職;只有累死,沒有休假的工作。

既然是一份工作,那就自然會有無理取鬧的僱主、蠢鈍如豬的員工、冥頑不靈的同事、時高時低的士氣。如果在公司裏老闆無端端懷疑你有異心,你一定會笑著叫他別傻,又或一臉認真地誓死效忠;那為什麼回到家裏碰上同樣情形卻覺得委屈與氣憤呢?員工跟你說通貨膨漲,要調整薪金,你唯恐加得不夠快,導致好員工流失;那為什麼對願意全職待在家裏工作的「員工」卻吝嗇起來呢?最後,當你要派員工到外地開拓新市場,你都會盡量找一個沒有家庭負擔、願意拋下一切的年輕人去。那你為什麼覺得家裏那照顧著大大小小的,會願意跟你去異地闖一闖呢?你是否應該做多些「對內銷售」的功夫呢?

說到底,你並沒有認真地去「經營」一頭家。家,是另一份工。必須花時間認真思考經營的方法,冷靜地處理不同的人事問題,不能掉以輕心。家,不是沒有歇息的空間、不是沒有歡樂的時候,但那都是花紅,不是每天都有的,是要看業績的。

在此,敬祝各位爸爸,父親節快樂!

2015-06-06

Philosophy (境界)

不諱言,年輕時讀書,目的只有兩個字:虛榮。因此,選書只有一個條件:名著

結果,少不免讀了一大堆文哲史的東西:四書五經從未讀過?太遜了吧。醫卜星相一點不懂?怎能對話。讀老莊不夠,要讀帛書上的老子、郭象注的莊子。讀易經不夠,再鑽研一下參同契。四書都未讀懂,便啃《近思錄》、《傳習錄》。讀過《世說新語》,便自命風流;翻過《無門》、《碧巖》,便頓悟世情。

國學還未瞭解又讀西學,什麼希臘古哲、康德尼釆,總之出名難懂的,都囫圇吞棗,然後背一、兩句名言,便四處賣弄。今天回想都有點汗顏。

經過了那麼多年的折騰,終於在讀一本書的時候產生了明悟,那就是羅素的《西方哲學史》。它未必是最完整的、也不是最中肯的哲學史,但它讓我明白到,每一個套學說、每一門哲學、每一本名著,都有它想回應或駁倒的前提。因此,在讀哲學以及任何學問之前,應先讀其歷史。學問,並不是有天才橫空出世,無中生有的東西。它是在某個背景、某些前人所搭建的舞台上,自然而然地出現的東西。如果物理學家不是發現了不能解釋的偏差,愛因斯坦也不會去想相對論。

所以,無論西方哲學、神學佛學、心理學經濟學等等,最快能讓你掌握全局的,是讀有關的歷史。我敢說,在讀原著之前,必先讀史,否則只會永遠地迷失在五里霧中。

不知是否近鄉情怯,我卻一直沒有讀書架上幾乎塵封的《中國哲學史》。也許馮友蘭先生一生有不少褒貶,但他廣博的學問根基是無容置疑的。讀很多書的人不少,讀通的人不多,讀到能批判原著的就算是大師了。馮友蘭先生絕對是大師之一。

近日我終於決定拿起讀一讀。鑒於全書太浩瀚,先讀讀簡史。一讀之下,簡直有茅塞頓開之感,好像以往零零碎碎的拼圖一瞬間被結合成一幅精彩的圖像一樣。我想信不少人讀過四書,但誰又會想到主張性惡的荀子與主張性善的孟子會被一起選進四書裏?(這裏有很多說法,有說是荀學承繼了子思的中庸,也有用郭店楚簡來辯說中庸是孟學,在此就不謷。) 誰又會想到主張兼愛與非攻的墨子,是個徹頭徹尾的功利主義者?一毛不拔的楊朱,又為什麼與道家有關?天天酗酒的劉伶,怎的又和向秀、郭象分別代表著新道家的兩大流派?陸王反對程朱的原因究竟是什麼?能把這些錯綜複雜的學說有系統地娓娓道來,卻又不流於學究訓詁,正是大師的功力。

然而,就算拼圖再精彩,都只是學問。馮友蘭先生在最後提出了一個讓我深有同感的觀點:讀哲學 (也泛指讀書以及信仰),是為了提高人生的「境界」。畢竟,人生的際遇有起有跌、有順有逆、有喜亦有悲;其中不少都是來自我們無力改變的客觀情況。如何可以在這些際遇中過得平安、喜樂、逍遙、滿足、又或充滿意義,純粹看你用什麼角度看人生。一杯水半滿還是半空?一棵樹有用還是無用?一個人是怯懦還是忍辱、是愚蠢還是有骨氣,端視乎你的價值觀。同樣是吃飯拉屎,禪師吃飯和拉屎時的「境界」就是與我們不同。

經過了這些年的歷練,我才終於明白:讀書,不過是求個「境界」而已。到了今天,真是「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2015-05-22

Karma (業)

「業」(Karma),即「所作」。

作者」與「所作」,是一個互相依存的關係。一個在運動場上競賽 (所作) 的人,是一個運動員 (作者);他回到家,照顧小孩 (所作),便是一個父親 (作者);他若不再愛他的妻子 (所作),他就不是一個丈夫 (作者)。這個世界並無沒有「父親」的「父愛」,也沒有「不運動」的「運動員」。

引申而言,我們可以說,一個不再做善事的慈善家,就不是慈善家;一個不再殺人的殺手,就不是殺手。

相同的邏輯能套用在很多其他地方,破解人間許多的執著。恐懼、仇恨、歉疚等等情緒,都是由於我們有不獨立而永恆存在的東西,當成獨立而永恆的存在。

例如種種親情友情愛情等,有固可喜,但失去卻是時間問題。因緣消散的時候,它們自然消失。擁有的時候要珍惜,卻不應該因為害怕失去它們而做各種蠢事,反而加速它們的消亡。

又例如別人加諸我們的種種傷害,也許是因為當時他是老闆你是下屬、他是獄卒你是囚犯、他是酗酒的丈夫你是好賭的妻子等等。一旦離開了公司、監獄或你們的家,你們便不再有互相傷害的原因與行為,仇恨對方本人便變得毫無意義了。

曾經有人問墨家的弟子,如果要兼愛世人,那是否強盜也不能殺?在《小取》篇中,有這樣的回答:「愛盜非愛人也,不愛盜非不愛人也,殺盜人非殺人也,無難矣」。等於說,強盜被殺死,是因為他「所作」(姦淫擄掠);他若變回「人」而不是「盜人」,就可以愛了。稅吏一旦悔改,便就成了耶穌的門徒了。

因業有作者 因作者有業
成業義如是 更無有餘事
--《中論.觀作作者品第八》

「業」,即「所作」,和世界一切現象一樣,服膺因緣法。

2015-05-13

Lanka (一百零八個問題)

宗教的異同,一般可以用三個問題概括,分別是:
  • 世界與萬物是如何出現的?所謂「宇宙論」(Cosmogony)
  • 為何會出現邪惡與痛苦?所謂「神義論」(Theodicy)
  • 如何離苦得樂?所謂「救贖論」(Soteriology)
針對這三個問題,答案可以是「天父、原罪、基督」、「天理、人欲、去人欲」、「普累若麻 (Pleroma)、德謬歌 (Ddmiurge)、蘇菲亞 (Sophia)」等等。這些問題,源於人類天性中存在的「終極關懷(Ultimate Concern),即我們這有限的生命究竟有何意義?又有什麼出路?


據說,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菩薩叫大慧 (Mahamati),趁著佛陀來斯里蘭卡講道的時候,便問了一百零八個問題。我稍作整理,歸納成以下四類 (數字為我編的問題號,詳見右圖,點擊放大)

第一類,宇宙論,包括如何無中生有 (73)、宇宙的出現 (66)、萬物與時間的形成 (17, 79)、這個世界以外的世界 (90, 91, 92, 93)、生命以及六道眾生 (16, 20, 38, 65, 75, 76, 77, 84)、國家人種與文化 (3, 28, 29, 42, 58, 63, 64, 86)、人與人之間的差異與潛能 (23, 74, 78, 79, 80, 81, 85, 107, 108) 等等。

第二類,類似神義論,但是由於佛學對邪惡與痛苦的來源,有比較哲學的看法。有關問題,包括了這世界的定律或所謂「綠起性空」的道理 (11, 12, 15, 26, 33, 36, 37, 39, 43, 44)、自我的出現與本質 (8, 19, 25, 31, 48, 50, 53, 62, 71, 105)、客觀世界是否只是主觀存在 (30, 40, 45, 57)。對此,在那一次斯里蘭卡的講道裏,佛陀認為萬法唯心。

第三類,即救贖論。佛學本身就是有關離苦得樂的學問。除了淨土與密宗,大部分佛門派別都是依靠自己的修行。對此,大慧問了有關生活的戒律與修道的方法 (6, 14, 22, 41, 46, 51, 56, 59, 98, 103)、適合的環境 (95, 102)、障礙 (1, 2, 54, 89) 等等。此外,大慧亦想知道為什麼有那麼多修行法門 (包括魔道),他們的分別在那裏 (4, 13, 34, 35, 61, 70, 87)?修道的階段與成果又是什麼 (7, 9, 18, 21, 27, 52, 55, 69, 94, 99, 101, 104)?得道的境界是怎樣的 (5, 24, 100)

最後,為著已經解脫,想回頭普渡眾生的菩薩,大慧請教了傳道的方法。這包括因材施教的法門與譬喻 (10, 32, 49, 60, 83, 88, 106)、為師與為徒的資格 (68, 96)、以及終極真理 (47, 67) 等。其中,大慧特別問及「禪」的修法 (88)

可以想見,能回答這些問題的答案,肯定不簡單。在這次研討會上,佛陀一一回應了以上的問題,闡述了「我」與「世界」的本質,以及解脫的方法。但是他亦明白凡人不容易理解他的答案,因此預言了一個能把這些深奧的哲學為世人說清楚的人的出現,他就是--龍樹

由於斯里蘭卡當時叫「楞伽」,所以這次研討會的結集便叫《楞伽經》。後來達摩祖師一葦渡江來中國建立禪宗,使用的參考書便是《楞伽經》,直到六祖才改用《金剛經》。

2015-04-26

General (名將)

自從踏入新的一年後,麻煩便基本上沒有停過。雖然沒有為自己排盤算流年的習慣,但相信這幾個月裏無論疾厄、財帛、僕役等宮位都是煞星滿佈吧?幾乎每天都在「禍不單行」和「哭笑不得」之中渡過。在這些日子裏,家人和同事問得最多的就是:要不要看風水?甚至有同事暗地裏請出自己會看風水的父親,趁星期日到辦公室裏視察!可想而知情況有多惡劣。

不過事情總有過去的一天 (這也是我不算命的原因,反正都會過去的嘛)。縱然壓力爆煲,幸好我還是挺到能再次寫網誌的時候。在這段時間裏,除了一、二知己外,最能幫我減壓的,主要是一些閒書。開始的時候,儘管靈修與佛學經典讀了一大堆,要用來平定心境時仍是不夠道行。後來我才明白到,在每天解決問題之餘,我需要休息。於是我無端端的追讀起日本漫畫來,還一口氣把《浪客劍心》、《火影忍者》看完。我上一次讀日本漫畫,應該已是十年前的《鋼之鍊金術師》吧?

這兩套漫畫實在也不錯,讀《火影忍者》甚至有驚喜,因為當中有關父母對子女的感情總是讓我很感動。不過,以小弟閱書的速度,七百卷的漫畫對我來說也只是杯水車薪。於是我回頭在芸芸待閱的書海中,尋找能把我暫時帶走 (Carry Away) 的書。

結果我選擇了《明朝那些事兒》。

實在太好看了!又有娛樂性又有教育意義。雖然目的是消閒,不過其中有一段卻讓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就是:《名將是怎樣煉成的》。

簡單來說,作者認為要成為一代名將,有六個階段:理論、實戰、冷酷 (例如在執行軍紀的時候)、理智 (不因勝敗而興奮或氣餒)、判斷 (就是在大家都沒有頭緒的時候能做決定) 以及堅強。堅強的意思,就是:即使屢戰屢敗,但仍屢敗屢戰!成為名將的路,被作者形容為一條「痛苦、孤獨、血腥的道路」,所以他有以下的一段結語:

所以當不成名將的各位學員,你們完全不必為此而悲傷失望,因為這工作不是一般人能幹的,甚至可以說,不是人能幹的,諸位普通學員,還是回去做老百姓吧,那才是快樂的生活。

太對了。

我終於領會到,現在是我事業的第二個轉捩點。我曾經在一位師傳的指導與鼓勵下,由一個技術人員轉型成為業務人員。我現在則是遇上了第二位師傳,讓我再轉型成為一個管理人員。這個轉型比我想像中困難得多了。原來你在名將的六個階段裏,缺乏其中一、兩項,都可以成為出色的項目經理、企業顧問、銷售人員等等。但你一旦要做領導,便缺一不可了。「血腥」也許未至於,但「痛苦」與「孤獨」實在少不免。若是不夠堅強,還是回去做老百姓吧,肯定快樂多了。

不過,我又在書中學會了一個對王陽明先生「心學」的詮釋。作者強調「心學」的精華在於「知行合一」,意思是哲學不是用來聊天的,而是用來實踐的。所以儘管現在這個階段很痛苦,但也是實踐所學的時候,否則讀了這麼多書,豈非空談?所以還是咬緊牙關,珍惜機會,繼續上路吧。

2015-03-21

Profane (紅塵)

自從家母手中收到「大關」關俊棠神父的《紅塵誤.悟紅塵》,一直沒時間拜讀,眨眼便己塵封在「待讀」的書架上。最近終於啃掉那本要折壽幾年才讀得完的《市場風險分析》,開始決心把些待讀的書清理掉。

其實早於關神父出版《步入紅塵》時,我便想拜讀了,因為關神父 (以及他弟弟「小關」關傑棠神父) 都是明星級神父,相信不少天主教教徒都會認識。而關俊棠神父本身更是一個傳奇,事緣他在當了廿六年教會的神父後,竟毅然脫離教會的權責與俸祿,搬出宿舍,靠教學等工作自力更生 (但保留神職)。你可能覺得沒什麼大不了,但天主教的神父都曾發過三誓,即「貧窮、貞潔、服從」。他脫離教會,等於不再受命於上司,即拒絕服從。原因有兩方面:首先,他覺得透過權力維持的教會太獨裁,特別是在倫理的議題上太保守固執;其次,他覺得自己不愁衣食,地位超然,無辦法體會一般凡人的痛苦與難處,而這則成為他服務人群的障礙。

驟耳聽來,關神父像是個挑戰權威的反叛青年。他這樣做,也許讓不少不想遵循教會訓示的熱血信徒大條道理批評甚至脫離教會:連關神父都待不下去,我們還留在教會幹嗎?(至少,我這個曾經從修院輟學的壞學生便曾經生起個類似想法。) 加上關神父脫離教會後,竟跑了去梅村跟一行禪師學禪修,簡直和信奉新紀元的雅痞無異!

然而,當你認真讀過關神父的《紅塵誤.悟紅塵》後,你便明白這些都是誤解。關神父十三歲便入讀修院,當時他的夢想並不是成為神父,而是成為聖人!據他自己描述,他當時是個「嚴肅十板、不苟言笑、不懂和人交往的『苦聖人候選者』」(2009,二版,p. 39)。之後,他當過牧民主任、聖神修院院長、聖神修院神學部主任等,更在羅馬取得倫理學博士。在廿六年間,關神父遵循教會的指派,完成了許多不同的職務,亦對神學有很深入的研究。他最終的決定,是經過了四年的思考、四十日的隱修以及在得到胡振中主教的批准下作的,並不是對教會與神學只有粗淺認識,卻因為一時的欲望、憤怒、衝動、氣餒、懶惰或執迷而作的決定。再說,當時已五十多歲的關神父,就算「反叛」,也一定不算「青年」。

書中陳述了不少關神父對「市井神學」的看法,也有提及對牟頓一行禪師那種「默觀」(大概等於止觀、冥想、禪定) 的修行的重視與嚮往。在其中的一篇《人群中的默觀者》裏,他清楚地寫到:
「人群」和「靜觀」仍是我生活裏兩個很清晰的指南。每當我太投入人群以致忽視了祈禱時,內心總有那份逼迫感,著我回歸深處、別忘本。而每逢我給自己充裕的空間在主前休養生息時,一份悠然的感恩就會出現,於是聖詠那句「主賜多恩,無以為酬」就會升起,而福音耶穌的叮嚀,「你們白白得來的,也要白白分施」,又會催迫著我,走出自己的舒適地帶 (Comfort Zone),重投入人群中,希望能為他們做點什麼。(pp. 190-191)

因此,關神父的案頭同時放著耶穌與地藏菩薩的圖像。地藏菩薩嘛,正是「悲智願行」的「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這段說話其實很深刻。在佛學裏,修止觀,得般若,也不會成佛,因為這還需要一個重要的元素:慈悲心。是故修禪必先發四無量心 (慈悲喜捨),金剛亥母 (智慧或空性) 也必須擁抱著勝樂金剛 (方便或慈悲)。只修智慧,沒有服務,會墮入空無;只作服務,沒有智慧,則會疲累憂憤。關神父可謂真正的修道人。

話說回來,關神父脫離教會,並不等於人人都應該脫離教會。這等於得道高僧能當素即是葷、葷即是素,禪師能揹女過河、焚祖罵佛等,都是經過了嚴苛的修行,以成聖為志,以普渡眾生為願的人,才有資格做的事。禪宗裏有著名的「十牛圖」,啟示了修行的十個階段,其中,修道人由一開始去尋找「牛」(道),一直要到第七的「忘牛存人」、第八的「人牛俱忘」等階段,才能開始把「牛」放下。教會、禮儀、神學等,是方便法門、是艘船,到彼岸時,的確可以被捨棄;但未到岸便跳船,就有點危險了。

2015-01-30

Options (一個承諾的價錢)

這半年來,因為工作關係,我把自己迅速武裝成市場風險管理的專家,日以繼夜地苦讀 Carol Alexander 教授一套四本的大作:Market Risk Analysis

剛開始的時候,感覺就像在學梵文和拉丁文一樣,每一頁每一句都像火星文。最近我終於開竅,看著一堆堆的符號,竟能明白它背後的意思,例如當咒語「φ (m - V) dt」出現時,就代表一個東西的價錢雖然波動,但總是圍繞著一個平均數波動 (如利率),而不會隨機地越跑越遠 (如股價),即所謂「均值回歸」(Mean Reversion)

儘管我讀得很過癮,我並不打算在這裏和大家分享這些甚為變態的東西。我只是在其中一處明白到一個道理:一個承諾的價錢

如果我答應你,並立下一紙合約,承諾無論你手上的東西明天值多少,我都會用今天的價錢和你買。那這張合約值多少錢?

譬如說,你手上的是一塊金幣,今天值 100 元。若明天只值 90 元,我都仍然用 100 元和你買,那你等於賺了 10 元,因為你可以用我給你的 100 元裏的 90 元,買一塊金幣給我,自己袋下那餘下的 10 元。但如果明天金幣升值到 110 元,那你亦不會把它用 100 元賣給我。所以你是穩賺的。你等於向我買保險,保證這塊金幣的價值不會下跌到低於 100 元。這張保險合約,叫「期權(Options)

至於我,如果我知道金幣好有可能跌到 90 元,為了提供這個保險,我會向你收取 10 元保險費,叫權利金 (Premium;和保險一樣)

如何計算權利金,亦即計算一個承諾的價錢,成為了一大群博士們過去幾十年的研究目標。上面一句「可能跌到 90 元」便是關鍵。我們只能透過過去金價的波幅來預測未來的情況。我們用一個簡單標準:如果這金幣在過去的一段日子裏,68% 的時間是在 90 至 110 元之間波動的話,我們說它的波動性 (Volatility) 是 10 元。

不難想像,波動性越高,我要收的保險費越高。如果金幣 68% 時間只在 99 到 101 元之間波動,那我可能只收 1 元權利金;但如果波幅在 90 至 110 元之間,我便要收 10 元,就是這麼簡單。早期的教授們於是創造了一條用「波動性」計算「權利金」的方程式,史稱 BSM (Black–Scholes–Merton) 模型

後來人們發現,波動性並不是常數。它其實與金幣 (Underlying Asset) 的價值有關。若金幣升值,投機炒賣的人便多起來,波動性便會升高,變相權利金亦會提升;若金幣貶值,則大家離場,波動性變低,權利金亦會降低。股票卻相反:若股市大跌,大家恐慌,波動性反而會升高,權利金亦會提升。外匯買賣則因為一隻貨幣升等於另一隻貨幣跌,因此波動性與權利金的關係是對稱的。

除了背後金幣的價值,合約到期日的長短亦有影響。金幣價值在一天之內的升跌,可能只有 1 元,但十天之後,便可能會累積到 10 元。時間越長,波動的幅度自然越高。因此,BSM 模型被改了又改,去計算期權在不同的資產價值、行使價、到期日等等時,所應收取的權利金:


不好意思,儘管我已跳過不少技術用語,但仍寫了這麼多無謂東西。其實我只是忽發奇想:原來一個承諾的價值,和在什麼時候兌現,以及背後現貨的價值,很有關係。

若你對一位在市場上有很多人追捧的的美女說,無論她一年後變成如何,她都可以要求你娶她,那是一個很「便宜」的承諾;但若改成十年後行使的話,那風險便很高,這個承諾就值錢了。相反,如果換成是一個美女向一個宅男承諾,那無論年期如何,這個承諾的價值的波幅都不會很大,因為背後資產的價值本來就不高。

所以,當有人說,無論你七老八十時變成什麼樣子,都依然愛你,那是一個超級昂貴的期權。由於價值太高,發行這承諾的人的「違約風險」(Default Risk) 便很高,亦即很大機會不會兌現。因此市場上才出現了如「信貸違約掉期」(Credit Default Swap) 等進一步的保險產品。然而,若一個人承諾愛你一世,卻在你年老色衰時離你而去,那誰又可以賠給你呢?又能賠些什麼呢?

我嘛,一邊讀 Carol Alexander 的火星文,一邊就儘在想這些無聊東西,連這個網誌都沒時間更新,《中論》系列就更加要暫停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