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諱言,年輕時讀書,目的只有兩個字:虛榮。因此,選書只有一個條件:名著。
結果,少不免讀了一大堆文哲史的東西:四書五經從未讀過?太遜了吧。醫卜星相一點不懂?怎能對話。讀老莊不夠,要讀帛書上的老子、郭象注的莊子。讀易經不夠,再鑽研一下參同契。四書都未讀懂,便啃《近思錄》、《傳習錄》。讀過《世說新語》,便自命風流;翻過《無門》、《碧巖》,便頓悟世情。
國學還未瞭解又讀西學,什麼希臘古哲、康德尼釆,總之出名難懂的,都囫圇吞棗,然後背一、兩句名言,便四處賣弄。今天回想都有點汗顏。
經過了那麼多年的折騰,終於在讀一本書的時候產生了明悟,那就是羅素的《西方哲學史》。它未必是最完整的、也不是最中肯的哲學史,但它讓我明白到,每一個套學說、每一門哲學、每一本名著,都有它想回應或駁倒的前提。因此,在讀哲學以及任何學問之前,應先讀其歷史。學問,並不是有天才橫空出世,無中生有的東西。它是在某個背景、某些前人所搭建的舞台上,自然而然地出現的東西。如果物理學家不是發現了不能解釋的偏差,愛因斯坦也不會去想相對論。
所以,無論西方哲學、神學佛學、心理學經濟學等等,最快能讓你掌握全局的,是讀有關的歷史。我敢說,在讀原著之前,必先讀史,否則只會永遠地迷失在五里霧中。
不知是否近鄉情怯,我卻一直沒有讀書架上幾乎塵封的《中國哲學史》。也許馮友蘭先生一生有不少褒貶,但他廣博的學問根基是無容置疑的。讀很多書的人不少,讀通的人不多,讀到能批判原著的就算是大師了。馮友蘭先生絕對是大師之一。
近日我終於決定拿起讀一讀。鑒於全書太浩瀚,先讀讀簡史。一讀之下,簡直有茅塞頓開之感,好像以往零零碎碎的拼圖一瞬間被結合成一幅精彩的圖像一樣。我想信不少人讀過四書,但誰又會想到主張性惡的荀子與主張性善的孟子會被一起選進四書裏?(這裏有很多說法,有說是荀學承繼了子思的中庸,也有用郭店楚簡來辯說中庸是孟學,在此就不謷。) 誰又會想到主張兼愛與非攻的墨子,是個徹頭徹尾的功利主義者?一毛不拔的楊朱,又為什麼與道家有關?天天酗酒的劉伶,怎的又和向秀、郭象分別代表著新道家的兩大流派?陸王反對程朱的原因究竟是什麼?能把這些錯綜複雜的學說有系統地娓娓道來,卻又不流於學究訓詁,正是大師的功力。
然而,就算拼圖再精彩,都只是學問。馮友蘭先生在最後提出了一個讓我深有同感的觀點:讀哲學 (也泛指讀書以及信仰),是為了提高人生的「境界」。畢竟,人生的際遇有起有跌、有順有逆、有喜亦有悲;其中不少都是來自我們無力改變的客觀情況。如何可以在這些際遇中過得平安、喜樂、逍遙、滿足、又或充滿意義,純粹看你用什麼角度看人生。一杯水半滿還是半空?一棵樹有用還是無用?一個人是怯懦還是忍辱、是愚蠢還是有骨氣,端視乎你的價值觀。同樣是吃飯拉屎,禪師吃飯和拉屎時的「境界」就是與我們不同。
經過了這些年的歷練,我才終於明白:讀書,不過是求個「境界」而已。到了今天,真是「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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