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常想,任何東西之所以能成為藝術品,重點在細節。最近看了兩齣電影,都為它們對細節的著重,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首先是《黃金時代》,一齣關於女作家蕭紅四處流離,最終客死異鄉的故事。作為一位女作家的傳記,電影首先對對白甚為講究。明顯地,片中有不少對白是來自蕭紅的作品和書信。友人祁佳士的影評提到許鞍華導演用上「出戲插敍」的手法,也應是為了把其他作家朋友的文字原封不動地加進電影裏。這裏面的資料搜集,工程甚為龐大。加上對蕭紅及其他左派作家的研究,遠比其他較多人認識的作家如張愛玲等少得多,所以這份對細節的努力是很明顯的。
其次就是場景。由蕭紅在黑龍江出生,到逃婚,差點淪落到妓院,再逃離偽滿州國、到青島、上海、日本、武漢等地、又隨紅軍跑到西安、後因中日開戰逃到重慶、最終在日佔的香港病逝。觀賞電影的時候,這些畫面迅速掠過,但處處都花上了大量的心思。例如蕭紅與男友蕭軍去宵夜,導演便大費周章地搭建了《商市街》裏所描繪的場景,把低下階層的生活重塑出來。為了交代另一段小小的插曲,導演又重現了被日軍空炸後的頹垣敗瓦,讓女主角大著肚子步過瓦礫,用餘下的錢,請大家喝啤酒,表示她視死如歸的心情。由於物資匱乏,他們當時拿著的酒杯,是一隻隻的玻璃茶杯。連一隻杯子便用上心,這齣便不是一齣普通的電影,而是藝術品。
當然了,這樣的要求,花費一定不菲。原來總共投資了七千萬製作費!至今好像還未回本。一齣又講文學又搞藝術的電影,還不是「文藝片」?自然叫得好時不叫座了。
另外一 (兩?) 齣,就是很特別的《她消失以後》(The Disappearance of Eleanor Rigby: Him) 與《離開他以後》(The Disappearance of Eleanor Rigby: Her)。兩齣電影分別從男人和女人的角度去看同一段經歷。坦白說,我也是被這個噱頭吸引進戲院的。我會建議先看《她》(Him),才看《他》(Her)。由於不多影院在放映,要連續兩晚差不多時間看這兩齣電影也不容易呢。(以下有劇透。)
故事講述一對夫婦的兒子在兩個月大的時候死去,妻子悲傷不已,六個月抑鬱在床,無法生活。做丈夫的,迅速把悲傷忘掉,繼續工作,並照顧抑鬱的妻子。妻子卻因而覺得丈夫與自己的距離越來越遠,決定離開丈夫,回到娘家,重新生活,最後還完成了當初因為家庭而放棄了的夢想。丈夫卻因為在失去兒子之後,又失去了妻子,曾被抑制與否定的悲傷慢慢湧現。然而,男人表達悲傷不像女人,中間會帶有更多的憤怒與偏執。之所以建議大家先看《她》(Him) 才看《他》(Her),是因為前者對故事的交代較清晰,後者的結局卻較完滿而已。
這齣電影精彩的地方也是在於細節。首先,《她》(Him) 裏的男主角,被悲傷趕上,意志逐漸消沉,因此畫面的色調亦隨著灰暗;相反,《他》(Her) 片裏的女主角逐漸步出陰霾,畫面經常出現陽光與歡笑。其次便是對白。由於故事是來自男女主角各自的記憶,因此對白有不少出入。譬如女主角有次回去探望男主角,男主角記得自己承認了分開期間有偷腥,女主角卻記得是她先估到的。另一次,就在男主角要搬出舊居的晚上,女主角再次回去探望。在她記憶中,他仰臥著睡得很香,她還幫他蓋被子;但在他的記憶中,他是累透俯臥的,而她什麼都沒做,只是瞪著他。在她記憶裏,他說死去的兒子完全像她;但他記得自己說有大半像她,雙眼卻像自己,像在說:失去的這個兒子,我都有份,我也傷心的。最後,他記得是她先說「我愛你」,然後他回答「我知道」;她記得卻正好相反。其實,女主角在片中也有畫龍點晴地提到:記憶是微妙的,也是模糊的。
我們大家都是靠扭曲自己的記憶,才能維護自尊、減低內疚、走出悲傷。縱然客觀世界裏發生了同樣的事情,電影卻透過眾多細節,道出了每個人都有一個故事,或一個屬於自己的故事版本。人生嘛,也就不過是一連串的記憶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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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賞「出戲插敍」的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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