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學過的語言中,好像希伯來文、希臘文、拉丁文、梵文、巴利文、阿拉伯文等等,不少是今天已沒有人用的死語言。但是它們有兩個共通點:它們是神聖經文與祭師用的語言,以及是現代大部分字母語言的根源。
神聖的語言,也就是所謂的咒語或禱文,一般是吟唱出來以和神溝通用的,因此有特殊的結構。你不懂原文,讀這些東西就會味如嚼蠟。先舉個唐詩的例子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由高手們譯成英文:
Flowers spatter tears when hard times dominate.我覺得這翻譯已是頗難得,音節對稱之餘又押韻,但你永遠沒法翻出唐詩平仄對偶與精簡的特性。寥寥十個中文字,又用擬人法又對仗工整,就只有讀中文原文才能體會。
Birds alarm the heart that hates to separate.
同樣地,聖經有一大部著作,名為「聖詠」或「詩篇」(Psalms),你如果讀中譯,真的敲破頭顱都不明白為什麼叫詩、詠,我更保證你一路讀下來一篇不到便要睡上幾覺。然而,如果你拿出希伯來文來看看,就算你不懂,你也能體會作者的厲害之處。就以 34:2-22 為例 (中譯為思高版聖經):
אֲבָרְכָה אֶת-יְהוָה בְּכָל-עֵת; תָּמִיד, תְּהִלָּתוֹ בְּפִי | 我必要時時讚美上主, 對祂的讚頌常在我口; |
בַּיהוָה, תִּתְהַלֵּל נַפְשִׁי; יִשְׁמְעוּ עֲנָוִים וְיִשְׂמָחוּ | 我的心靈因上主而自豪, 願謙卑的人聽到也都喜躍。 |
גַּדְּלוּ לַיהוָה אִתִּי; וּנְרוֹמְמָה שְׁמוֹ יַחְדָּו | 請你們同我一起讚揚上主, 讓我們齊聲頌揚祂的名字。 |
דָּרַשְׁתִּי אֶת-יְהוָה וְעָנָנִי; וּמִכָּל-מְגוּרוֹתַי הִצִּילָנִי | 我尋求了上主,祂聽了我的祈求: 由我受的一切驚惶中,將我救出。 |
הִבִּיטוּ אֵלָיו וְנָהָרוּ; וּפְנֵיהֶם, אַל-יֶחְפָּרוּ | 你們瞻仰祂,要喜形於色, 你們的面容,絕不會羞愧。 |
זֶה עָנִי קָרָא, וַיהוָה שָׁמֵעַ; וּמִכָּל-צָרוֹתָיו, הוֹשִׁיעוֹ | 卑微人一呼號,上主立即俯允, 並且救拔祂出離一切的苦辛。 |
חֹנֶה מַלְאַךְ-יְהוָה סָבִיב לִירֵאָיו; וַיְחַלְּצֵם | 在那敬畏上主的人四周, 有上主的天使紮營護守。 |
טַעֲמוּ וּרְאוּ, כִּי-טוֹב יְהוָה; אַשְׁרֵי הַגֶּבֶר, יֶחֱסֶה-בּוֹ | 請你們體驗,請你們觀看: 上主是何等的和藹慈善! 投奔祂的必獲真福永歡。 |
יְראוּ אֶת-יְהוָה קְדֹשָׁיו: כִּי-אֵין מַחְסוֹר, לִירֵאָיו | 上主的聖民,你們該敬畏上主, 因敬畏祂的人不會受到窮苦。 |
כְּפִירִים, רָשׁוּ וְרָעֵבוּ; וְדֹרְשֵׁי יְהוָה, לֹא-יַחְסְרוּ כָל-טוֹב | 富貴的人竟成了赤貧,忍飢受餓, 尋求上主的人,卻不缺任何福樂。 |
לְכוּ-בָנִים, שִׁמְעוּ-לִי; יִרְאַת יְהוָה, אֲלַמֶּדְכֶם | 孩子們,你們前來聽我指教, 我要教你們敬畏上主之道。 |
מִי-הָאִישׁ, הֶחָפֵץ חַיִּים; אֹהֵב יָמִים, לִרְאוֹת טוֹב | 誰是愛好長久生活的人﹖ 誰是渴望長壽享福的人﹖ |
נְצֹר לְשׁוֹנְךָ מֵרָע; וּשְׂפָתֶיךָ, מִדַּבֵּר מִרְמָה | 就應謹守口舌,不說壞話, 克制嘴唇,不言欺詐; |
סוּר מֵרָע, וַעֲשֵׂה-טוֹב; בַּקֵּשׁ שָׁלוֹם וְרָדְפֵהוּ | 躲避罪惡,努力行善, 尋求和平,追隨陪伴。 |
עֵינֵי יְהוָה, אֶל-צַדִּיקִים; וְאָזְנָיו, אֶל-שַׁוְעָתָם | 因為上主的雙目垂顧正義的人, 上主的兩耳聽他們的哀聲。 |
פְּנֵי יְהוָה, בְּעֹשֵׂי רָע; לְהַכְרִית מֵאֶרֶץ זִכְרָם | 上主的威容敵視作惡的人民, 要把他們的紀念由世上滅盡。 |
צָעֲקוּ, וַיהוָה שָׁמֵעַ; וּמִכָּל-צָרוֹתָם, הִצִּילָם | 義人一呼號,上主立即俯允, 拯救他們出離一切的苦辛。 |
קָרוֹב יְהוָה, לְנִשְׁבְּרֵי-לֵב; וְאֶת-דַּכְּאֵי-רוּחַ יוֹשִׁיעַ | 上主親近心靈破碎的人, 祂必救助精神痛苦的人。 |
רַבּוֹת, רָעוֹת צַדִּיק; וּמִכֻּלָּם, יַצִּילֶנּוּ יְהוָה | 義人的災難雖多, 上主卻救他免禍; |
שֹׁמֵר כָּל-עַצְמוֹתָיו; אַחַת מֵהֵנָּה, לֹא נִשְׁבָּרָה | 把他的一切骨骸保全, 連一根也不容許折斷。 |
תְּמוֹתֵת רָשָׁע רָעָה;וְשֹׂנְאֵי צַדִּיק יֶאְשָׁמוּ | 邪惡為惡人招來死亡, 憎恨義人者應該補償。 |
這篇聖詠最著名的是 34:20 的那句「把他的一切骨骸保全,連一根也不容許折斷」,因為被認為是有關耶穌的預言 (若 19:32-37)。不過,如果把每一句開首的字母用藍色勾起 (希伯來文如其他閃族語一樣,是由右至左讀的),你便會發現它們正正是希伯來文的二十二個字母的順序。由 א (Alef) 到 ת (Tav),一個也沒少。這等於叫你用 A 到 Z 開始,作二十六句的英文詩。這種詩體,叫「離合詩」(Acrostic Poem)。《愛麗絲夢遊仙境》裏也有:
A boat, beneath a sunny sky當然,大部份人學語這些語言不是為了欣賞作者的文學造詣,而是想瞭解經書原文。試想,為什麼聖經有那麼多譯本,還要譯完又譯?那是因為不少原文有多重意思,很難譯,而且就算譯得出意思,也譯不出神粹。聖神修院神哲學院的希伯來文老師許淑窈 (Lisa Hui) 小姐便曾對我說,她之所以鑽研聖經原文,是因為一句希臘文:
Lingering onward dreamily
In an evening of July -
Children three that nestle near,
Eager eye and willing ear...
καὶ προελθὼν μικρὸν ἔπεσεν ἐπὶ πρόσωπον αὐτοῦ προσευχόμενος καὶ λέγων· πάτερ μου, εἰ δυνατόν ἐστιν, παρελθάτω ἀπ’ ἐμοῦ τὸ ποτήριον τοῦτο· πλὴν οὐχ ὡς ἐγὼ θέλω ἀλλ’ ὡς σύ. (Mt. 26:39)中文譯作:
衪稍微前行,就俯首至地祈禱說:「我父,若是可能,就讓這杯離開我吧! 但不要照我,而要照你所願意的。 」(瑪 26:39)或者:
他就稍往前走,俯伏在地,禱告說:「我父阿,倘若可行,求你叫這杯離開我。然而,不要照我的意思,只要照你的意思。」(太 26:39)這個「俯首」,原文其實是「仆倒 (epesen) 在祂的面上」(he fell upon his face),可以想見耶穌當時的心情,並不是很優雅與冷靜地低頭祈禱,而是十分痛苦地面對將要來臨的酷刑。許老師便是因為這句經文而大為感動,跑到羅馬進修聖經的。
讀佛經,就更加要學梵文與巴利文。《心經》提到:「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這裏有三個「三」字,但只有「三世」是指「過去、現在、未來」三世;相反,「三菩提」便不是三種「菩提」(覺悟),而是「正等覺悟」。因為後者的「三」是音譯「saṃbodhi」的「saṃ」。這個「saṃ」字有「相等、總、遍」的意思。不單音譯意譯混雜會引起誤會,佛經精簡的翻譯也製造很多混亂,好像一個「生」字 (bhū, vṛt, utpāda, jāti...),背後可能是生起一個念頭、生出一個生命、由空生有等等;一個「住」字,可以是「停止」、「保持」、「站立」、「留」、「居住」等等意思;一個簡單的「應」,可以是「應該」,也可以是「回應」、「反應」。譬如《金剛經》一句簡單的「如來、應、正等覺」,那個「應」,保證你估不到。原文是「तथागतेनार्हता सम्यक्संबुद्धेन」(tathāgatenārhatā samyaksaṁbuddhena),藍色的便是「應」,原來是「arhat」,音譯「阿羅漢」,意譯「應供」,應該供養的意思也!
「般若」,不少佛經註解都會說是「智慧」。但原來「般若」(prajñā) 的字根是「jñā」,是「知」的意思,亦即是拉丁文與希臘文的「gnos」(所以有 gnostic、agnostic 等字),也就是英文的「know」。「k」與「g」的分別,純粹是用不用喉音的分別;「j」與「g」則是舌頭前後的分別。英文的「ignite」(點燃),也就是二千年前的拉丁字根「ignis」,三千年前的梵文字根「agni」。「Agni」是什麼?「Agni」便是印度教吠陀經裏的火神。所以我們經常叫「印歐」語系,便是指印度與歐洲背後語言的共通。
因此,若你熟讀拉丁文,你要學意大利文可能只需要一個月、學法文可能三個月便成。你若懂梵文,巴利文便毫無難度,再學今天印度上千種的方言都不會太難。又因為高棉帝國的影響,整個東南亞的不少語言都是以梵文為藍本,好像泰國人的名字便大部分是梵文音譯。梵文巴利文又變成了藏文,藏文經八思巴又傳到了蒙古,蒙古文又演化成女真族的滿語。至於懂希伯來文,則不難掌握阿拉伯文,以及烏爾都語等等從梵文與阿拉伯文混合產生的中東語言。至此,除了中國外,你便能縱橫整個歐亞大陸、上下三千年,而無語言障礙。是否很厲害?
我當然是有點誇張,但教宗本篤十六世在三年前的聖誕,能用 64 種語言祈禱與祝福,除了聖神聖靈的神恩外,印歐語言本身「一理通、百理明」,也是原因。前後兩位教宗本身都精通八至十種語言,要再學一種新的,便一點都不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