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紀大了,不少朋友都會出書。老實說,不少題材,若不是朋友寫的,我是不會讀的。那就像我的朋友會因為認識我而買我譯註的佛學與神學書一樣。對於這些盲目支持我的朋友,特別那些買書後卻沒法啃過十頁的,我心裏還是有一絲愧疚的。
看著朋友們受苦,我也下定決心讀一讀老友馮睎乾的書,償還一下這些業力。不少人都知道我和馮是相識幾十年的朋友(甚至《連登》也有載),但老友歸老友,他的書我卻是一直沒翻過,因為我並不是個有耐性或感性的人,對文學的鑑賞能力太低,而他寫的偏偏是我並不特別喜歡的張愛玲。我喜歡節奏明快,發人深省的小說,張愛玲給我的印象卻是「瑣碎」。更甚者,馮寫的不是生平、故事簡介、書評之類,卻竟然是考證。他明顯和我一樣,沒有想過出版商要承受多大的損失。
他的書名叫《在加多利山尋找張愛玲》,緣起他朋友宋以朗是張愛玲的遺產執行人,家裏有很多張愛玲的書信、筆記、未完的稿等等,大都是中英夾雜,極難辨識的手稿。宋邀請了馮去重新整理,把有用的東西編出來,並考證張當年寫作時的想法,在現實中面對的問題,與身邊人的關係等等。驟眼看來,一點也不吸引,和我寫的「緣起性空」或「五路論證」一樣地趕客。怎料四百頁紙,我讀著讀著,竟一口氣讀完了,不點都不覺得沉悶。全書最精彩的地方,是馮把張隱藏在字裏行間的意圖,明白地剖析出來,讓我學懂欣賞張的小說,甚至重新學懂如何讀文學著作。馮幾次解釋張在小說裏的「草蛇灰線」,讓我茅室頓開。一些很容易忽略的字詞變化,經馮評點,立即點石成金。
脂硯齋曾這樣評《紅樓夢》:「事則實事,然亦敘得有間架,有曲折,有順逆,有映帶,有隱有見,有正有閏,以至草蛇灰線、空穀傳聲、一擊兩鳴、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雲龍霧雨、兩山對峙、烘雲托月、背面傅粉、千皴萬染諸奇。」而張愛玲亦曾說《紅樓夢》是她一切的泉源。她迷上了對《紅樓夢》的考證,到了「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點的字自會蹦出來」的地步,並留下了《紅樓夢魘》一書。因此,她自己寫的書滿是「草蛇灰線」便一點也不意外。
張愛玲之於曹雪芹,其實就如馮睎乾之於張愛玲。他們是隔世的知己。大家都花上不少光陰去破解對方的幾十年前留下的謎題。譬如在《色.戒》裏有這樣的一句:「本來以為想不到中年以後還有這樣的奇遇」,並在幾頁之後又有:「想不到中年以後還有這番遇合」,少了「本來以為」四字。我這樣低水平的讀者根本不會留意到這個變化,但經馮解釋,這四個消失的字卻大有文章:前者表達了易先生對王佳芝的失望,他以為王佳芝對自己並不是真愛;後者則表達了易先生終於知道王佳芝畢竟是真愛他的。不是馮那樣細心兼記憶超強的讀者,根本不會發現。不久之前我才在這裏說年輕時好不容易才讀完《紅樓夢》,原來只是我不懂得欣賞,看不出過癮的地方。
讀《在加多利山尋找張愛玲》,我們其實不是在讀張愛玲的一生與鑑賞她的作品,我們也是在讀曹雪芹所啟發的文字藝術,我們更是在經驗學貫古今中西的馮睎乾是如何讀書的。馮讀每一個字都會觸發一個神經網絡,牽引出無數其他的典故、名句、人物。這是他這幾十年不懈地博文強記的成果。我們不用花那麼多心力去讀書,卻能享受這種很少人會有的讀書經驗,確實是賺了。
在這裏寫下這些,主要是因為一點點的感概。馮睎乾是我認識的朋友中最博學的(沒有之一),但他一直不肯寫書。他曾跟我說,寫一本書花那麼多時間,不如多讀一本書。我自己也一直不太想寫,儘管有出版社朋友邀請過我,但我卻是因為沒有自信寫出在無崖書海中還未出現過的內容,所以不敢寫。後來馮在《蘋果日報》的專欄大受歡迎,有人叫他結集成書,他也不肯。而我在科技領域薄有名聲時,亦有寫科技書的邀約,但我也婉拒了。相信我倆都不會想到,多年之後,我們會花那麼大的力氣與那麼長的時間,去詮釋前人的作品,並成為我們(至今)唯一的作品。雖然如此,我仍是覺得,如果有人能續寫《少帥》,那便非最瞭解原作者的馮睎乾莫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