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是司馬光所著,司馬光也就是年少時破缸救友的孩子。他花了十九年時間閉關筆耕,參考了十七部正史,三百多部雜史、野史、碑誌等等,不問世事,寫下 294 卷、共三百多萬字的巨著,把中國由三家分晉開始的戰國到五代十國共 1362 年的歷史逐年逐年地重構出來。如此大工程,連司馬光自己最後都寫到中了風。自司馬遷寫《史記》開始,中國的史書便用「五體結構」,即以編年形式記錄皇帝生平的「本紀」、記錄諸侯的「世家」、記錄其他公侯將相的「表」、記錄其他重要人物的「傳」以及記錄政制文化發展的「書」。這樣讀史是趣味橫生,但讀者便需要對比不同的篇章才能清楚事情發展的先後次序。《資治通鑑》把五體融合成編年記事,事情的演變便變得清清楚楚。
如果你認為司馬光寫《資治通鑑》已經很痛苦,那你要知道,司馬光寫的時候是受到北宋兩代皇帝供養的,而且有整個皇家圖書館讓他找參考書。到了胡三省為《資治通鑑》作注時,才真的痛苦。胡三省是宋末元初人,與文天祥、陸秀夫等同時考到進士。他用了三十年去注《資治通鑑》,寫了九十七卷注和論十篇,卻因為戰亂,全數遺失。當時他已四十六歲,竟然由頭重新寫起。我簡直不能想像那是怎樣的心情(特別在有雲端儲存檔案的今天看來),也許他已經不是以完成為目標,而是以注史作為修行的方式。這由胡三省七十三歲時能預知自己的離世可看出端倪。
如果你對胡三省深表同情,那我必需再介紹第三位仁兄,可謂最痛苦。說到底,司馬光也是皇族之後,世代為官,七歲便學《左氏春秋》;胡三省少時家境也不壞,亦是七歲能文。相反,我要介紹的仁兄幼時被後母虐待,又被校長開除,結果多次偽造證件去讀大學,畢業後亦不被教育局承認。之後辦報時因翻譯美國《大力水手》的漫畫,被指暗諷總統,而被判十二年有期徒刑,結果因總統逝世才減刑,共坐了九年多的冤獄。在獄中他完成了《中國人史綱》,然後在出獄後,用十年晝夜不分地把《資治通鑑》譯成 72 冊白話文,譯完後形容這十年像在勞改營一樣,翌年便由心臟開始得了一連串的大病。他就是筆名「柏楊」的郭定生。
司馬光在《資治通鑑》裏有他為了捍衛儒家思想所加入的「臣光曰」,而柏楊譯的《資治通鑑》亦有為了鞭撻中國傳統的「柏楊曰」,雖相隔九百年,卻是針鋒相對,一步不讓。柏楊的《資治通鑑》包含了胡三省的注和很多後世出現的參考資料,雖然被批評有不少錯漏,例如把本是財政部長的「大司農」譯成農林部長等,然而對今天的讀者來說,卻是一大喜訊。一來讀者不用研習司馬光艱澀的古文,二來也能透過柏楊的辛辣批評從我國封建專制的悲慘歷史裏喘一口氣。只要你有讀過中國歷史,你便明白,大多數時間我們都只能掩卷嘆息。
自己翻譯過兩冊書,都自覺筋疲力盡,仰望前人花了那麼多的時間與精力,翻讀那麼浩瀚的資料庫,又沒有電腦 AutoSave 又沒有 Google Search,實在佩服得五體投地。因此,儘管讀《資治通鑑》是一條漫長的路,卻仍是一條由前人用血汗舖出來的康莊大道。在沒有書想讀的時候,讀《資治通鑑》至少是向前人的一種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