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朋友說笑說:選舉日最適合讀柏拉圖的《理想國》(Republic)。柏拉圖為了找出最好的管治方式,用純理性的方法,推論出一些很有趣的結論,例如社會的人才無法充分利用,是因為父母總想子女成為律師、醫生等等高尚的職業,卻沒想過孩子可能最適合做藝術家或者運動員,因此更好的辦法,就是在孩子還小的時候收歸國有,有國家篩選和訓練。這提議聽起來合情合理,亦符合教會說,孩子只是讓父母託管的概念。當然這樣的設計太過無情,難以落地執行。
柏拉圖亦提出了不同的政制,包括了君主政體、僭主政體、貴族政體、寡頭政體、民主政體和共和政體等。他的意思是,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做領導,最好由受過教育、會理性思考的人去管理一個城邦,稱為「哲學王」(Philosopher King)。不過他也明白,事實上開國的領導都是透過武力建國的,因此國家早期的權力來自榮譽。隨著國家繁榮起來,富有的資產階級便開始掌握權力,社會資源都被操控在地主與貴族的手裏。由於階級的差異越來越大,貧富懸殊,就會衍生民主革命。民主導致「多數人暴政」(Tyranny of Majority),甚至無政府狀態,於是就出現了暴君,人民期望他們能止暴制亂。
柏拉圖在二千四百年前的這個推演,在歷史的洪流中不斷重複出現。《資治通鑑》裏的皇帝不是武功蓋世、智勇雙全,便是平民領袖、魅力非凡。然後一個一個的朝代最後都葬送在暴君、昏君的手裏。西方的拿破崙、希特拉等暴君的出現,都來自人民對共和政府的失望。
要尋找最好的政體,並不容易。一個地方會有不同的信念:保守主義者支持家長式的管治,自由主義者要求最少的干預,社會主義者要求對低下階層的保障,民族主義者要求尊重文化的差異等等。要大家求同存異,必須有大量的理性對話,要有培訓獨立思考能力的普及教育,也要有公開透明的傳媒監察,但更重要的是大家都有要保護的東西。還記得李光耀先生在回憶錄裏說,他希望每個新加坡人都擁有房子,這樣大家才會希望搞好新加坡,保護新加坡。除了房子,就是孩子,亦即讓孩子得到教育與就業的機會。當人民有珍視的東西時,自然就會參與公共事務。不是每個人都會為了榮譽,而犧牲小我、完成大我。
當大家都關心公共事務時,就能夠篩選和考核領導者。每一份工作都有所需要的資格,做個職業司機都要考牌,無理由管治一個地方不需要接受相關的訓練與考核。得到一份工作之後,亦好應該有積效指標,就像企業員工一樣,定期評估。這裏最困難的就是訓練的內容。我覺得哲學思辨、政治思想史與宏觀經濟學是不能或缺的。今天從政的,不能連凱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是誰都不知道,也應該學習以約翰.羅爾斯(John Rawls)的「無知之幕」(Veil of Ignorance)去制定政策。
我一般不寫政治題目,但讀哲學和歷史無可避免地會思考和討論社群的福祉,所以也就隨意聊聊。然而,《理想國》中有一段著名的「地穴寓言」或「洞喻」(卷七),表面上說明教育的影響,但我總是覺得是在描述神秘經驗。那個真、善、美的理念和源頭不就是神嗎?而「靈魂轉向的技巧」不就是「皈依」嗎?
讓我們想象一個洞穴式的地下室,它有一長長通道通向外面,可讓和洞穴一樣寬的一路亮光照進來。有一些人從小就住在這洞穴裡,頭頸和腿腳都綁著,不能走動也不能轉頭,只能向前看著洞穴後壁。讓我們再想象在他們背後遠處高些的地方有東西燃燒著發出火光。在火光和這些被囚禁者之間,在洞外上面有一條路。沿著路邊已築有一帶矮牆。矮牆的作用像傀儡戲演員在自己和觀眾之間設的一道屏障,他們把木偶舉到屏障上頭去表演。
你認為這些囚徒除了火光投射到他們對面洞壁上的陰影而外,他們還能看到自己的或同伴們的什麼呢?……你不認為,他們會斷定,他們在講自己所看到的陰影時是在講真物本身嗎?
如果真的發生如下的事情:其中有一人被解除了桎梏,被迫突然站了起來,轉頭環視,走動,抬頭看望火光,你認為這時他會怎樣呢?他在做這些動作時會感覺痛苦的,並且,由於眼花繚亂,他無法看見那些他原來只看見其陰影的實物。如果有人告訴他,說他過去慣常看到的全然是虛假,如今他由於被扭向了比較真實的器物,比較地接近了實在,所見比較真實了,你認為他聽了這話會說些什麼呢?如果再有人把牆頭上過去的每一器物指給他看,並且逼他說出那是些什麼,你不認為,這時他會不知說什麼是好,並且認為他過去所看到的陰影比現在所看到的實物更真實嗎?
如果他被迫看火光本身,他的眼睛會感到痛苦,他會轉身走開,仍舊逃向那些他能夠看清而且確實認為比人家所指示的實物還更清楚更實在的影像的。
如果有人硬拉他走上一條陡峭崎嶇的坡道,直到把他拉出洞穴見到了外面的陽光,不讓他中途退回去,他會覺得這樣被強迫著走很痛苦,並且感到惱火;當他來到陽光下時,他會覺得眼前金星亂蹦金蛇亂串,以致無法看見任何一個現在被稱為真實的事物的。
如果他又回到地穴中坐在他原來的位置上,你認為會怎麼樣呢?他由於突然地離開陽光走進地穴,他的眼睛不會因黑暗而變得什麼也看不見嗎?
如果有人趁這時就要他和那些始終禁錮在地穴中的人們較量一下「評價影像」,他不會遭到笑話嗎?人家不會說他到上面去走了一趟,回來眼睛就壞了,不會說甚至連起一個往上去的念頭都是不值得的嗎?要是把那個打算釋放他們並把他們帶到上面去的人逮住殺掉是可以的話,他們不會殺掉他嗎?
如果你把從地穴到上面世界並在上面看見東西的上升過程和靈魂上升到可知世界的上升過程聯想起來,你就領會對了我的這一解釋了……在可知世界中最後看見的,而且是要花很大的努力才能最後看見的東西乃是「善的理念」。我們一旦看見了它,就必定能得出下述結論:它的確就是一切事物中一切正確者和美者的原因,就是可見世界中創造光和光源者,在可理知世界中它本身就是真理和理性的決定性源泉……
於是這方面或許有一種「靈魂轉向的技巧」,即一種使靈魂儘可能容易儘可能有效地轉向的技巧。它不是要在靈魂中創造視力,而是肯定靈魂本身有視力,但認為它不能正確地把握方向,或不是在看該看的方向,因而想方設法努力促使它轉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