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底,只有用自己的錢創業的才算是真正的老闆。若你有合伙人、有找人融過資、或是背後有控股公司,那你上面還是有終極的老闆,即所謂董事會。董事會的董事們一般早已賺過第一桶金。他們把錢押在你身上,不只是為了利,也是為了名。例如想在內地股熱炒的時候摻一腳,或想成為新興科技界中的一員見見報等等。曾聽過某退休總裁,腰纏萬貫,卻沒搞過上市,自覺和老朋友打高球時搭不上嘴,因此去了搞創投。也有退休高層,為了再戰江湖,到非牟利機構撈個董事會主席來出出風頭。
姑勿論動機如何,結果都一樣:首先,董事都想用最少的投資,贏最大的彩頭。於是,作為 CEO 的,搞盡腦汁簽單賺錢,公司資源卻沒法投到賺錢的項目上,反而用在裝修門面上,因為這樣才能讓董事在投資人心裏留下印象,幫助上市,或在朋輩間揚威。甚至有位董事,要求 CEO 把自己的物業租下來,然後把錢都用來裝修那物業。情況好一點的,就是要求 CEO 把資源投放到高新科技的開發上,卻又同時要求收支平衡,不用增資。CEO 於是天天為現金流而煩惱。
其次,董事們大部分都不太明白「管治」(Governance) 與「管理」(Management) 的分別,特別是在人事問題上。董事們總擔心 CEO 會把自己的錢花在他的親朋好友身上,於是無論聘用與辭退,甚至事無大小,都要一一過問。當 CEO 的,營運的大多是初創企業,無名無利,不是親朋好友,又有誰願意放棄高薪厚職來趟這渾水呢?
最後,就是管理上的痛苦。董事們投錢,當然有個對回報的期望;每當有延誤,自然開火炮轟。然而,今天的員工,受軟不受硬;你來點辣招,他們就不幹。最狠的,是整個機構的員工罷工,要求與董事會對話。董事們當然就怪 CEO 沒有作好橋樑的角色,弄到這般尷尬的田地。總之,CEO 就是左右不是人,是個名副其實的夾心人;承擔所有老闆的壓力,卻沒有做老闆的自由與快感。
這個時候,我就會介紹朋友們讀《莊子》。
年輕時不懂,以為《莊子》是武術秘笈,甚至是教人得道升仙、長生不老的經典。不是說「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嗎?不就是教大家打通任督二脈?卻沒留意,《莊子》多次強調生死不過是自然規律,長短也不過是相對而言。先秦諸子著書立說的對象,主要是帝王。有些作者是希望能被君王重用,飛黃騰達;有些則希望能被聽取,止息干戈。因此,一天未站在領導的位置,不管是大領導還是小領導,便不容易理解他們的著作。
《莊子》的對象,則很多時是地方儲候與有識之士,告誡他們別因為貪戀名利而最終把命玩丟了。特別是在《雜篇》。以下是一些精彩節錄,白話部分為陳鼓應教授的語譯。
背負一個團體的擔子是很重的。田子方是一位逍遙得道的人。當魏文侯見過他之後,感歎地說了一句:「夫魏真為我累耳 (魏國真是我的包袱啊)!」《田子方》。
那,當初為什麼又要來受苦呢?《徐無鬼》有這麼一段,讓我拍案叫絕:
知士無思慮之變則不樂,辯士無談說之序則不樂,察士無淩誶之事則不樂,皆囿於物者也。 招世之士興朝,中民之士榮官,筋力之士矜難,勇敢之士奮患,兵革之士樂戰,枯槁之士宿名,法律之士廣治,禮教之士敬容,仁義之士貴際。
農夫無草萊之事則不比,商賈無市井之事則不比。庶人有旦暮之業則勸,百工有器械之巧則壯。錢財不積則貪者憂,權勢不尤則誇者悲。勢物之徒樂變,遭時有所用,不能無為也。此皆順比於歲,不易於物者也。馳其形性,潛之萬物,終身不反,悲夫!
智謀之士沒有思慮的變化就不會快樂,口辯之士沒有議論的程序就不會快樂,好察之士沒有明辨的事端就不會快樂,他們都受外在所拘限。 招搖於世的人立足朝廷,中等的人以爵祿為榮,筋力強壯的人以克服阻難自矜,勇敢武士奮發除患,戰鬥英雄樂於征戰,山林隱士留意聲名,講求法律的人推廣法治,重視禮教的人整飾儀容,崇尚仁義的人貴在交際。
農夫沒有耕種的事就心不安,商賈沒有貿易的事就不快樂。眾人有朝夕的工作就會自勉,百工有器械的技能就氣壯。錢財不能積聚而貪圖的人就會憂慮,權勢不能掌握而狂徒就會悲傷。執迷於權勢財物的人喜歡變亂,遭逢時機而後有所用,〔這種人〕不能安靜。這些人都是逐時俯仰,拘限一事而茅塞不通的人。馳縱身心,沉溺外物,終生不悟,可悲啊!
反觀我的朋友們,本來都在大機構裏有份穩定的工作,卻總覺得浪費了自己的才能,虛渡著光陰;再給別人捧一捧,就飄飄然地答應了這份苦差,最終騎虎難下。為什麼不能一走了之呢?因為公司初創,無論客人與員工,當初都是仗義幫忙;走到今天,早已是一屁股人情債啊!
市南宜僚便曾勸魯侯別再戀棧權位,放下一切,浪蕩江湖。他舉了個例子:狐狸和豹子,行動已經很小心,洞穴亦很隱蔽,為什麼仍免不了被補捉呢?說到底就是因為它們的皮太珍貴了。朋友們的「皮」,就是他們的履歷、他們的名聲。其中一位,太太得了癌症,都不肯把佔用他所有心力的工作辭掉,也是因為捨不得辛苦建立的公司品牌與江湖地位。
魯侯把話說白了:「彼其道幽遠而無人,吾誰與為鄰?吾無糧,〔我無食〕,安得而至焉?(那裡路途幽遠,沒有人民,我和誰作伴?我沒有米糧,怎麼能夠到達呢?)」市南宜僚說:「少君之費,寡君之欲,雖無糧而乃足……故有人者累,見有於人者憂。(減少你的費用,節制你的慾念,雖然沒有糧食,也夠了……所以役用別人的就有累患,被人役用的就有憂患。)」《山木》
「負累」與「憂患」還不是最大問題,「憤怒」才是最大的敵人。一旦你成為領導,無論你多能幹,你都需要透過別人才能把工作完成。一旦你有壓力,資源又不足,怒氣便會不受控制地冒起,每天都在挑戰你的修為,殘害你的身體。所以市南宜僚接著說:
方舟而濟於河,有虛船來觸舟,雖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則呼張歙之;一呼而不聞,再呼而不聞,於是三呼邪,則必以惡聲隨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虛而今也實。人能虛己以遊世,其孰能害之!
並起船來渡河,有只空船撞上來,雖然有性急的人也不會生氣;假如上面有一個人,就會喊著:『撐開,後退!』喊一聲聽不見回應,再喊一聲仍然聽不見回應,於是第三聲就一定惡聲惡氣地隨口罵起來。起先不生氣而現在生氣,這是因為起先空船沒有人而現在卻有人。人如果能以『虛己』的態度悠遊於人世,誰能夠傷害他!
領導是寂寞的。每天來見領導的人,總是有一大堆要領導解決的問題,以及一大堆虛假的說話。難得有人和魏武侯真誠地聊聊天,魏武侯便開心不已。下屬不明所以,徐無鬼解釋道:「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側乎 (很久了,沒有人用純真的言語在我君主的身旁談笑了啊)!」《徐無鬼》。
其實,員工也不是存心要欺騙領導,只是實在壓力太大了 (據說諾基亞也是這樣倒下的)。《則陽》裏有很清楚地說明了問題的本質:
匿為物而過不識,大為難而罪不敢,重為任而罰不勝,遠其塗而誅不至。民知力竭,則以偽繼之,日出多偽,士民安取不偽!夫力不足則偽,知不足則欺,財不足則盜。
隱匿真相而責備百姓不知,製造困難卻歸罪人民不敢做,增加事務卻懲罰人不勝任,延長途程卻加誅人的不能達到。人民知窮力竭,就以虛偽的來應付,〔人君〕常做偽事,士民怎能不虛偽呢!能力不足便做假,智慧不足便欺騙,財用不足便盜竊。
明知負累,卻退不下來,那有修養的人應該怎辦呢?《庚桑楚》裏描述了一個「天人合一」的領導:不單寵辱不驚,上下調和,隨機應變,就算因為劇情需要而發怒,也只是裝作憤怒而不動真氣。這個目標好像比一走了之更難。這,就是帝王之道,真正的「內聖外王」:
介者拸畫,外非譽也;胥靡登高而不懼,遺死生也。夫復謵不餽而忘人,忘人,因以為天人矣。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為然。出怒不怒,則怒出於不怒矣;出為無為,則為出於無為矣。欲靜則平氣,欲神則順心,有為也欲當,則緣於不得已,不得已之類,聖人之道。
刖足的人不拘法度,超然於毀譽之外;徒役的人登高而不怖懼,超然於死生之外。解除了怖懼的心理使精神無所負擔而超然於人我的區分,超然於人我的區分,這便達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了。所以能做到崇敬他而不欣喜,侮慢他而不憤怒,只有合於自然和氣的狀態才能這樣。怒氣雖發並不是有心的發怒,那麼怒氣出於無心而發了;在無為的情況下有所作為,那麼這我作為是出於無為了。要寧靜就要平氣,要全神就要順心,有所為要得當,就要寄托於不得已,應事出於不得已,便是聖人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