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幾個月前又為
《香港佛教》寫了篇文,主要是將之前有關記憶的討論放進佛學的框架裏。不過,到文章登出之後,我為了準備一個關於死亡講座,又讀了些別的看法,所以也掙扎過要不要放在這裏。然而,這畢竟是自己曾經有過的想法,所以也就姑且在這裏留個記錄吧,否則半個網誌都要被刪掉!
原文題為「
生命,就是記憶」,載於
《香港佛教》第六三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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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宗教的領域,我們經常遇到一大堆沒法驗證的概念,諸如:靈魂死後會到天鄉享福、死者會連同肉身復活接受審判、人心會被放上天秤、中陰身會隨著不同顏色的光到六道中輪迴等等。相信今天大家都不會相信我們會真的帶著臭皮囊升天或輪迴吧?
那究竟是什麼東西在輪迴呢?神在審判什麼呢?那超越肉體的生命,又是由什麼組成的呢?佛學裏有個概念,用心理學的說法,生命就是一連串的「
意識流」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每一天,我們都依靠我們的五官,從這個世界收取不同的訊息,並從中整合出不同的概念。譬如,當我們用眼睛,看到枱上有一個紅色的球體,發出陣陣的果香,我們會把它拿起,用皮膚去感受它的軟硬度,並一口咬下去。隨著「索」的一聲傳入耳朵,舌頭開始品嚐到果汁的味道,我們大腦額葉便形成了「我在吃蘋果」的「意識」。然後,我們將「蘋果很美味」的概念儲存到記憶中。明天醒來,我們會從記憶中憶起蘋果的美味,而再找一個來吃。久而久之,我們也許會每朝出門都無意識地隨手拿起一個蘋果,一邊上班一邊向它咬下去,變成了我們的習性之一。
這個過程,用佛學用語,便是當我們的五根
(Sensory Organs)接觸五塵
(Stimuli),產生
五識(Perceptions),然後,對「蘋果」的認知生起,成為第六識,即「
意識」
(Consciousness)。這六識,都是有生滅的,例如當我們入睡或入定時,便會斷滅。而其中一個斷滅的原因,正是死亡。那什麼東西會超越生死,永恆輪迴呢?
這個輪迴的,叫第七識或「
末那識」
(manas vijñāna),它無間斷地收集前六識的資訊,把資訊整個成一個連綿不斷的意識流。這個,就是我們的自我意識,也就是我們所謂的「生命」、「我」。試想想,當你說「我是一個能幹的人」,那是來自你觀察過去這麼多年的工作,對自己成就的記憶。假如,你的記憶被分為白天和黑上兩組,像《化身博士》
(Jekyll & Hyde)一樣,白天的你是個醫生,亦只記得每天白晝發生的東西;晚上則是殺人狂魔,亦只記得每天晚上發生的東西,那「你」究竟是好人是壞人?
在這個例子裏,同一個肉體內有兩條意識流,互相並不認識,可以說是兩個生命寄居在同一個驅殼裏。相信你也會同意,如果要審判,這裏有兩個靈魂;如果要輪迴,則一個上天道而另一個下地獄。在心理診斷中,這種「多重人格障礙」或「解離性身份障礙」
(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大眾常誤以為是「精神分裂」)其實是一種記憶的障礙
(成因與診治可見《二十四個比利》[The Minds of Billy Milligan])。近年有本很暢銷的小說,叫《別相信任何人》
(Before I Go to Sleep),戲劇性地展示了有記憶障礙的人的生活。書中有句說話:「記憶定義了我們」
(Memory Defines Us),正道出「我」其實就是一串記憶,也是「我見」或「我執」的根源。
因此,當要探望或安慰一位臨終的病人時,其中一個好話題便是「想當年」。無論過去的記憶是苦或是甜、是成就或是遺憾、甚至不管是真或是假,病人的記憶定義了他的一生,也最有可能是唯一能隨他離開肉體,進入下一個生存狀態的「生命」。
每一個生命,都是一條意識流,承載住一生、甚至生生世世的記憶。當我們能放下「我」,明白我與你與他並無分別,從而不再生起貪嗔癡三毒,讓這條意識流變得純淨,只蘊藏慈悲與大愛,那「我」這條意識流才能流入大海,也就是重回第八識──「
阿賴耶識」
(ālaya vijñāna) 的懷抱。